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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只聽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漸漸止了,輕輕的道:「倘若當年我不是在師父跟前立下重誓,終身伴著你浪跡天涯,行俠仗義,豈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難過。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傷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數度相遇,見她總是若有情若無情,那裏聽到過她吐露心中真意?若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無人聽見,也決不會洩漏心中的鬱積。圓性說了這幾句話,心神激盪,倚著墓碑,又大咳起來。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縱身而出,柔聲道:「怎地受了風寒?要保重才好。」

  圓性大吃一驚,退了一步,雙掌交叉,一前一後,護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滿臉通紅。

  過了一會,圓性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胡斐心中如沸,再也不顧忌甚麼,大聲道:「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

  圓性撫著墓碑,咳得彎下了腰,抬不起身來。胡斐甚是憐惜,走近兩步,柔聲道:「你不用煩惱啦……」忽見她一聲咳嗽,吐出一口血來,不禁一驚,道:「怎地受了傷?」

  圓性道:「是湯沛那奸賊傷的。」胡斐怒道:「他在那裏?我這便找他去。」圓性道:「我已殺了他。」

  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隨即又問:「傷在那裏,快坐下歇一歇。」扶著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傷,就該好好休養,不可鞍馬勞頓,連夜奔波。」

  圓性轉過頭來,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說:「我何嘗不知該當好好休養,若不是為了你,我何必鞍馬勞頓,連夜奔波?」問道:「程家妹子呢?怎麼不見她啊?」

  胡斐淚盈於眶,顫聲道:「她……她已去世了。」圓性大驚,站了起來,道:「怎……怎麼……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聽我說。」於是將自己如何中了石萬嗔的劇毒、程靈素如何捨身相救等情一一說了。圓性黯然垂淚。良久良久,兩人相對無語,回思程靈素的俠骨柔腸,都是難以自已。

  一陣秋風吹來,寒意侵襲,圓性輕輕打了個顫。胡斐脫下身上長袍,披在她的身上,低聲道:「你睡一忽兒吧。」圓性道:「不,我不睡。我是來跟你說一句話,這……這便要去。」胡斐驚道:「你到那裏去?」圓性凝望著他,輕輕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胡斐聽了這兩句話,不由得痴了,跟著低聲念道:「借如生死別,安得長苦悲?」

  圓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遠離為是。我在途中得到訊息,趕來跟你說知。」胡斐道:「甚麼訊息?」圓性道:「那日和你別後,我便去追尋湯沛。可是這賊子滑溜得緊,竟給他逃得不知去向。我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係,他定要設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道:「你料得不錯。」圓性道:「他外號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遊極其廣闊,但想他既是個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當真結交到甚麼好朋友。此刻大禍臨頭,非自己趕回家中不可。於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後,果然在清風店追上了他。高梁田裏一場惡戰,終於使計擊斃了這賊子,不過我受傷也是不輕。」胡斐嘆了口氣。

  圓性又道:「我在客店養了幾天傷,見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連兩批經過,其中有那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鷦在內,便上前招呼,約他說話。」胡斐驚道:「你身上有傷,不怕他記仇麼?」

  圓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他就算本來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將埋葬湯沛屍體的地方指了給他看,他只要割了首級回去北京,不是大功一件麼?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說:『周老爺,你若是將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過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過,從前的許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來。』那周鐵鷦倒很聰明,說道:『胡大哥的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決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請你轉告胡大哥,田歸農率領了大批好手,要到滄州他祖墳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驚,道:「在這裏埋伏?」圓性道:「正是。我聽周鐵鷦這麼說,知道不假,很是著急,生怕來遲了一步,唉,謝天謝地,沒出亂子……」

  胡斐瞧著她憔悴的容顏,心想:「你為了救我,只怕有幾日幾夜沒睡覺了。」圓性又道:「那田歸農何以知道你祖墳葬在此處?又怎知你定要前來掃墓?胡大哥,好漢敵不過人多,眼前且避過一步再說。」

  胡斐道:「今日我見到苗夫人,約她明日再來此處會晤。」圓性道:「苗夫人是誰?」胡斐約略說了。圓性急道:「這女人連丈夫女兒尚只不顧,能守甚麼信義?快趁早走吧。」

  胡斐覺得苗夫人對他的神態卻不似作偽,又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真相,極盼再和苗夫人一會,圓性道:「田歸農已在左近,那苗夫人豈有不跟他說知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聽我的話?我連夜趕來叫你避禍,難道你竟半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麼?」胡斐心中一凜,道:「你說得對,是我的不是。」圓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認錯。」胡斐過去牽了馬韁,道:「好,你上馬吧。」圓性正要上馬,忽聽得四面八方忽哨聲此起彼伏,敵人四下裏攻到,竟已將墳地團團圍住了。

  ***

  胡斐咬牙道:「這女人果然將我賣了。咱們往西闖。」聽著這忽哨之聲,不禁暗自心驚,來攻之敵人著實不少,倘若圓性並未受傷,兩人要突圍逃走原是不難,此刻卻殊無把握。圓性道:「你只管往西闖,不用顧我。我自有脫身之策。」

  胡斐胸口熱血上湧,喝道:「咱倆死活都在一塊!你胡說些甚麼?跟著我來。」圓性被他這麼粗聲暴氣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覺受用,自知重傷之餘,不能使動軟鞭,於是一提韁繩,縱馬跟在胡斐身後。

  胡斐拔刀在手,奔出數丈,便見五個人影並肩攔上,他心想:「今日要脫出重圍,須得刀刀殺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當下大踏步直闖過去,雖是以寡敵眾,仍是並不先行出手,守著後發制人的要訣,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

  兩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執鐵鞭,一挺鬼頭刀,齊聲吆喝,分從左右向他頭頂砸下。胡斐一見出手,便知兩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非頃刻間可以取勝,餘人一經合圍,要脫身便千難萬難,於是斜身高縱,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長劍,舉劍擋架。胡斐身在半空,內勁運向刀上,拍拍兩腿,快如閃電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飛出去,口中狂噴鮮血。使劍的武士但覺兵刃上一股巨力傳到手臂,又壓上心口,立覺前胸後背數十根肋骨似已一齊折斷,一聲也沒出,便此暈死過去。

  眾武士見他在兩招之內傷了兩個同伴,無不震駭。那使鬼頭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爺,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領教。」那使鐵鞭的道:「在下謝不擋領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單刀環身一繞,颼颼颼刀光閃動,三下虛招,和身壓將過去。司徒雷和謝不擋急退兩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東方……」只說到第四個字,胡斐的刀背已砰一聲,擊在他的後腦,腦骨粉碎,立時斃命,竟是不知他叫東方甚麼名字。

  司徒雷和謝不擋嚴守住門戶,又退了兩步,卻不容胡斐衝過。忽哨聲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謝不擋身後,並肩展開。

  胡斐雖在瞬息之間接連傷斃三名敵人,但那司徒雷和謝不擋頗有見識,竟不上前接戰,連退兩次,攔住他的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戰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為軸,轉了個圈子。

  這麼一轉,已數清了敵方人數,西邊六人,東邊八人,南北各是五人,傷斃的三人不算,對方竟是尚有二十四人。

  忽聽一人朗聲長笑,聲音清越,跟著說道:「胡兄弟,幸會,幸會。每見你一次,你武功便長進一層,當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歸農的聲音自南邊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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