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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數日之後,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甚麼……

  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僕僕,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麼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麼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裏幹甚麼?」

  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幾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

  胡斐指著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裏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麼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

  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

  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

  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甚麼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

  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

  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

  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著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那裏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裏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著我到這裏,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甚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甚麼。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甚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託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甚麼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

  正說到這裏,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那裏?」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裏,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

  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著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裏。」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麼緊。」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掛著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著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甚麼,便聽不見了。

  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裏陪著爹娘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

  睡到中夜,忽聽得馬蹄擊地之聲,遠遠傳來,胡斐一驚而醒,心道:「半夜三更,還有誰在荒郊馳馬?」只聽得蹄聲漸近,那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約有兩三里路,蹄聲緩了,跟著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馬上乘客已下了馬背,牽著馬在找尋甚麼。胡斐聽得那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來,當下縮在墓後的長草之中,要瞧來的是誰。

  新月之下,只見一個身材苗條的人影牽著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餘丈時,胡斐看得明白,那人緇衣圓帽,正是圓性。

  他一顆心劇烈跳動,但覺唇乾舌燥,手心中都是冷汗,要想出聲呼喚,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聲來,霎時間思如潮湧:「她到這裏來做甚麼?她是知道我在這裏麼?是無意中到這兒呢,還是為了尋我而來?」

  只聽得圓性輕輕念著墓碑上的字道:「遼東大俠胡一刀夫婦之墓!」幽幽嘆了口氣,道:「是這裏。」在墓前仔細察看,自言自語道:「墓前並無紙灰,那麼他還沒來掃過墓……」突然之間,劇烈咳嗽起來,越咳越是厲害,竟是不能止歇。

  胡斐聽著她的咳聲,心中暗暗吃驚:「她身染疾病,勢道大是不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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