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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早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掌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身不由主的向前一衝。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隻手已伸手扭住,只是去勢急了,終於站不住腳,一齊摔倒。

  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帳日後再算,今日並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廝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一躍而起,便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的翻江鳧一死,傳下的兩個弟子實在太不成器。」嘆息了一聲,不再往下解釋。

  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甚是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麼?」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將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先天拳」一派來歷甚古,創於唐代,但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餘年來又沒出甚麼出類拔萃的英傑,因之到得清代,已趨式微。

  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名家高手爭勝,也沒起爭奪御杯之意,心安理得的坐在一旁,飲酒觀鬥,這時聽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鳧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鳧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做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做陳高波。兩人爭做掌門人已爭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傢伙,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跟你們怎麼說了?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著一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的吸著,留著兩撇黃黃的鼠鬚,約莫五十來歲年紀。

  安提督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卻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隨隨便便的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將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並不甚高,但招數卻極怪異,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皺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訕訕的,旁人以武功見負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

  只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鳧臉上,我才不理你們的事呢。翻江鳧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你們到底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幾時有你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鳧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蟲蟻的朋友,你這娃娃知道甚麼?」突然左手一伸,啪的一下,打了他一個耳括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的面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

  大廳上群雄見三人鬥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卻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難道當真是安著好心麼?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幾隻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拚個你死我活!」這句話明著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見了。

  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是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到底是誰?在這裏胡說八道的搗亂?」總算他還礙著群雄的面子,當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

  那老者咧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後輩,又礙著你甚麼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將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將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是服服貼貼的一聲不作,只是歪嘴閉眼,忍著疼痛,神情極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隻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後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相交。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將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

  安提督罵道:「混賬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好送在他的嘴裏。安提督一驚之下,骨碌一下,吞入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甚麼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是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了。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

  湯沛向著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隱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裏有一張椅子空著,卻有那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眾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一會,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只見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虯髯,模樣甚是兇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嚴,眾人竟自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著他從頭至腳的打量。黃希節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著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甚麼?要跟我較量一下麼!」那矮子哼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後,又去打量他的後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後突施暗算,跟著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是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身來,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那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他身旁空著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願跟我過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將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

  黃希節怒喝道:「你瞧甚麼?」宗雄道:「適才飲酒之時,你幹麼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甚麼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還討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討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說我身材矮小,跟你有甚麼相干?嘿嘿,我生得矮,那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著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黏著的鬍子落了下來,只得強自忍住。

  黃希節笑道:「不敢,不敢!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肚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甚是敏捷,一躍而起,跳在一旁。只聽喀喇一響,宗雄一拳已將一張紫檀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眾人見他雖然模樣醜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是不可小覷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便向黃希節踢去。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著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的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的「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著他拳快力沉,原是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著,踢腿也無用武處,只是跳躍而避。過不多時,膝彎裏已被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一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撲上,那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而有施展餘地,一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將宗雄擊出丈餘。宗雄一個打滾,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準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著地而鬥,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是皮粗肉厚之輩,很挨得起打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擊,宗雄已佔不到便宜,驀地裏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拚著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的脖子,一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氣來,滿臉脹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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