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飛狐外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胡斐心想:「你不出聲,那是最妙不過。」耳聽得官兵便在牆外,他只須張口一呼,那便大事不妙。

  兩個人近身肉搏,各施殺手。胡斐瞧出他的武功是長拳一路,出招既狠且猛,武功造詣竟不在秦耐之、周鐵鷦一流之下,何況手中多了兵刃,更佔便宜。直拆到第九招上,胡斐才欺進他懷中,伸指點了他胸口的「鳩尾穴」。那人極是悍勇,雖然穴道被點,仍飛右足來踢,胡斐又伸指點了他足脛的「中都穴」,這才摔倒在地,動彈不得。

  程靈素碰了碰胡斐的肩頭,向燈光處一指,低聲道:「像是在做戲。」胡斐抬頭看去,但見空曠處搭了老大一個戲台,台下一排排的坐滿了人,燈光輝煌,台上的戲子卻尚未出場。其時正當乾隆鼎盛之世,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有甚麼喜慶宴會,往往接連唱戲數日,通宵達旦,亦非異事。

  胡斐吁了口氣,拉下那漢子臉上蒙著的黃巾,隱約可見他面目粗豪,四十來歲年紀,低聲道:「這漢子想是乘著人家有喜事,抽空子偷雞摸狗來著,所以一聲也不敢出。」程靈素點了點頭,悄聲道:「只怕不是小賊。」胡斐微笑道:「京師之中,連小賊也這般了得。」心中暗自嘀咕:「瞧這人身手,決非尋常的鼠竊狗盜,若不是存心做一件大案,便是來尋仇殺人,也是他合該倒霉,卻給我無意之間擒住了。」程靈素低聲道:「咱們不如便在這大戶人家尋一處空僻柴房或是閣樓,躲他十二個時辰。」胡斐道:「我看也只有如此。外邊查得這般緊,如何能夠出去?」

  ***

  便在此時,戲台上門簾一掀,走出一個人來。那人穿著尋常的葛紗大褂,也沒勾臉,走到台口一站,抱拳施禮,朗聲說道:「各位師伯師叔、師兄弟姊妹請了!」胡斐聽他說話聲音洪亮,瞧這神情,似乎不是唱戲。又聽他道:「此刻天將黎明,轉眼又是一日,再過三天,便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會期。可是咱們西嶽華拳門,直到此刻,還是沒推出掌門人來。這一件事可實在不能再拖。如何辦理,請各支派的前輩們示下。」

  台下人叢中站起一個身穿黑色馬褂的老者,咳嗽了幾聲,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咱們西嶽華拳門三百年來,一直分為藝字、成字、行字、天字、涯字五個支派,已有三百年沒總掌門了。雖說五派都是好生興旺,但師兄弟們總是各存門戶之見,人人都說:『我是藝字派的,我是成字派的。』從不說我是西嶽華拳門的。沒想到別派的武師們,卻從不理會你是藝字派還是成字派,總當咱們是西嶽華拳門的門下。咱們這一門人數眾多,打從老祖宗手上傳下來的玩藝兒也真不含糊,可是幹麼遠遠不及少林、武當、太極、八卦這些門派名聲響亮呢?還不是因為咱們分成了五個支派,力分則弱,那有甚麼說的。」

  那老者滿口都是陝北的土腔,說到這裏,咳嗽幾聲,嘆了一口長氣,又道:「若不是福大帥召開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咱們西嶽華拳門不知要到那一年那一月,才有掌門人出來呢。幸好有這件盛舉,總算把這位掌門人給逼出來了。我老朽今日要說一句話:咱們推舉這位掌門人,不單是要他到大會之中給西嶽華拳門爭光,還要他將本門好好整頓一番。從此五支歸宗,大夥兒齊心合力,使得華拳門在武林中抖一抖威風,吐一吐豪氣。」台下眾人齊聲喝采,更有許多人劈劈拍拍的鼓起掌來。

  胡斐心想:「原來是西嶽華拳門在這裏聚會。」他張目四望,想要找個隱僻的所在,但各處通道均在燈火照耀之下,園中聚著的總有二百來人,只要一出去,定會給人發見,低聲道:「只盼他們快些舉了掌門人出來,西嶽華拳也好,東嶽泰拳也好,越早散場越好。」

  只聽得台上那人說道:「蔡師伯的話,句句是金石良言。晚輩忝為藝字派之長,膽敢代本派的全體師兄弟們說一句,待會推舉了掌門人出來,我們藝字派全心全意聽從掌門人的言語。他老人家說甚麼便是甚麼,藝字派決無一句異言。」台下一人高聲叫道:「好!」聲音拖得長長的,便如台上的人唱了一句好戲,台下看客叫好一般,其中譏嘲之意,卻也甚是明顯。

  台上那人微微一笑,說道:「其餘各派怎麼說?」只見台下一個個人站起,說道:「咱們成字派決不敢違背掌門人的話。」「他老人家吩咐甚麼,咱們行字派一定照辦。」「天字派遵從號令,不敢有違。」「涯字派是小弟弟,大哥哥們帶頭幹,小弟弟決不能有第二句話。」

  台上那人道:「好!各支派齊心一致,那真是再好也沒有了。眼下各支派的支長,各位前輩師伯師叔,都已到齊,只有天字派姬師伯沒來。他老人家捎了信來,說派他令郎姬師兄赴會。但等到此刻,姬師兄還是沒到。這位師兄行事素來神出鬼沒,說不定這當兒早已到了,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說到這裏,台上台下一齊笑了起來。

  胡斐俯到那漢子耳邊,低聲道:「你姓姬,是不是?」那漢子點了點頭,眼中充滿了迷惘之色,實不知這一男二女是甚麼路道。

  台上那人說道:「姬師兄一人沒到,咱們足足等了他一天半夜,總也對得住了,日後姬師伯也不能怪責咱們。現下要請各位前輩師伯師叔們指點,本門這位掌門人是如何推法。」

  眾人等了一晚,為的便是要瞧這一出推舉掌門人的好戲,聽到這裏,都是興高采烈,台下各人也不依次序,紛紛叫嚷:「憑功夫比試啊!」「誰也不服誰,不憑拳腳器械,那憑甚麼?」「真刀真腳,打得人人心服,自然是掌門人了。」

  那姓蔡的老者站起身來,咳嗽一聲,朗聲道:「本來嘛,掌門人憑德不憑力,後生小子玩藝兒再高明,也不能越過德高望重的前輩去。」他頓了一頓,眼光向眾人一掃,又道:「可是這一次情形不同啦。在天下掌門人大會之中,既是英雄聚會,自然要各顯神通。咱們西嶽華拳門倘是舉了個糟老頭兒出去,人家能不能喝一句采,讚一句:『好,華拳門的糟老頭兒德高望重,老而不死』?」眾人聽得哈哈大笑。程靈素也禁不住抿住了嘴,心道:「這糟老頭兒倒會說笑話。」

  那姓蔡的老者大聲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可是幾百年來,華拳門這四十八路拳腳器械,沒一個人能說得上路路精通。今日之事,那一位玩藝兒最高,那一位便執掌本門。」眾人剛喝得一聲采,忽然後門上擂鼓般的敲起門來。

  眾人一愕,有人說道:「是姬師兄到了!」有人便去開門。燈籠火把照耀,擁進來一隊官兵。

  胡斐右手按定刀柄,左手握住了程靈素的手,兩人相視一笑,雖是危機當前,兩人反而更加心意相通。

  但當相互再望一眼時,程靈素卻黯然低下了頭去,原來她這時忽然想到了袁紫衣:「我和大哥一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便會怎樣?」她心知胡斐這時也一定想到了袁紫衣:「我和二妹一同死在這裏,不知袁姑娘便會怎樣?」

  領隊的武官走到人叢之中,查問了幾句,聽說是西嶽華拳門在此推舉掌門人,那武官的神態登時變得十分客氣,但還是提著燈籠,到各人臉上照看一遍,又在園子前後左右巡查。

  胡斐和程靈素縮在假山之中,眼見那燈籠漸漸照近,心想:「不知這武官的運氣如何?若是他將燈籠到假山中來一照,說不得,只好請他當頭吃上一刀。」

  忽聽得台上那人說道:「那一位武功最高,那一位便執掌本門。這句話誰都聽見了。眾位師伯師叔、師兄姊妹,便請一一上台來顯顯絕藝。」他這句話剛說完,眾人眼前一亮,便有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婦跳到台上,說道:「行字派弟子高雲,向各位前輩師伯師兄們討教。」眾人見她露的這一手輕功姿式美妙,兼之衣衫翩翩,相貌又好,不禁都喝了一聲采。那武官瞧得呆了,那裏還想到去搜查刺客?

  台下跟著便有一個少年跳上,說道:「藝字派弟子張復龍,請高師姊指教。」高雲道:「張師兄不必客氣。」右腿半蹲,左腿前伸,右手橫掌,左手反鉤,正是華拳中出手第一招「出勢跨虎西嶽傳」。張復龍提膝迴環亮掌,應以一招「商羊登枝腳獨懸」。兩人各出本門拳招,鬥了起來。二十餘合後,高雲使招「回頭望月鳳展翅」,撲步亮掌,一掌將張復龍擊下台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