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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原來福康安的父親傅恆,是當今乾隆之后孝賢皇后的親弟。傅恆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入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恆由於姊姊、妻子、兒子三重關係,深得乾隆的寵幸,出將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

  傅恆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駙,曾隨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碩額駙,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駙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恆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後來封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極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貴婦便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極得乾隆的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招她進宮,說話解悶。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其餘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一個是福長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麼夜深了,怎地還不安息?」老夫人道:「兩位公主聽說你有了孩兒,喜歡得了不得,急著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因此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

  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那還差得了麼?我們也不要見那女子,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父皇說,過幾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的孩兒,皇上見了定然喜愛,於是命丫鬟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

  和嘉公主又道:「今兒我進宮去,母后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兒,幾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好緊,小心父皇剝你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兒的事,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一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兒很是聽話,雖然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眾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無半點分別,一般的圓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兒跟你是一個印模子裏出來的。你便是想賴了不認帳,可也賴不掉。」海蘭氏對這件事本來心中不悅,但見這對雙生孩兒實在可愛,忍不住摟在懷裏,著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面禮品。兩個奶媽扶著孩兒,不住的磕頭謝賞。

  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一會子話,一齊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兒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過身後的丫鬟,說道:「你去跟那馬姑娘說,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鬟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的抽屜,取出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的孩子,叫她放心!」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聽此言,臉色大變,雙手一顫,一大片茶水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的拿著茶碗良久不語。只見那丫鬟捧了金壺,放在一隻金漆提盒之中,提著去了。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要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的跟著奶奶。奶奶給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兒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媽媽!」老夫人臉一沉,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眼色,眾丫鬟也都退出,屋內只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會,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兒子。福康安卻望著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

  過了良久,福康安嘆了口長氣,說道:「娘,你為甚麼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麼,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就叵測。何況又是鏢局子出身,使刀掄槍,一身的武功。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十年前皇上身歷大險,也便是為了一個異族的美女,難道你便忘了?讓這種毒蛇一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寢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只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那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孩兒的親骨血,那便又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你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日後他們封侯襲爵,一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聲道:「孩兒之意,將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面,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人臉色一沉,說道:「枉為你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沒想到?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種江湖女子把心一橫,甚麼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老夫人道:「你命人將她厚於葬殮,也算是盡了一番心意……」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是心驚,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之意,待聽到「厚於葬殮」四字,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心道:「原來他二人恁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然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十分緊急,片刻延挨不得,乘著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當下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給人發覺。胡斐心中焦急,走得極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鍾情,他二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聽了我這一番話,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心中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但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怕她逃走!」當下不敢驚動,繞到閣後,輕身一縱,躍過水閣外的一片池水,只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縫中一望,不由得呆了。

  只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著肚子不住呻吟,頭髮散亂,臉上已全無血色,服侍她的丫鬟僕婦卻一個也不在身邊。

  胡斐見了這情景,登時醒悟:「啊喲,不好!終究還是來遲了一步。」急忙推窗而入,俯身看時,只見她氣喘甚急,臉色鐵青,眼睛通紅,如要滴出血來。

  馬春花見胡斐過來,斷斷續續的道:「我……我……肚子痛……胡兄弟……你……」說到一個「你」字,再也無力說下去。胡斐在她耳邊低聲道:「剛才你吃了甚麼東西?」馬春花眼望茶几上的一把鑲滿了紅藍寶石的金壺,卻說不出話。

  胡斐認得這把金壺,正是福康安的母親裝了參湯,命丫鬟送給她喝的,心道:「這老婦人心計好毒,她要害死馬姑娘,卻要留下那兩個孩子,是以先將孩子叫去,這才送參湯來。否則馬姑娘拿到參湯,知是極滋補的物品,定會給兒子喝上幾口。」又想:「嗯,福康安一見送出參湯,臉色立變,茶水潑在衣襟之上,他當時顯然已知參湯之中下了毒,居然並不設法阻止,事後又不來救。他雖非親手下毒,卻也和親手下毒一般無異。」不禁喃喃的道:「好毒辣的心腸!」

  馬春花掙扎著道:「你你……快去報知……福大帥,請大夫,請大夫瞧瞧……」胡斐心道:「要福大帥請大夫,只有再請你多吃些毒藥。眼下只有要二妹設法解救。」於是揭起一塊披,將那盛過參湯的金壺包了,揣在懷中,聽水閣外並無動靜,抱起馬春花,輕輕從窗中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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