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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過了良久,袁紫衣望著窗外雨點,緩緩說道:

  「十九年前,也是這麼一個下雨天的晚上,在廣東省佛山鎮,一個少婦抱著一個女娃娃,冒雨在路上奔跑。她不知道到甚麼地方去好,因為她已給人逼得走投無路。她的親人,都給人害死了,她自己又受了難當的羞辱。如果不是為了懷中這個小女兒,她早就跳在河裏自盡了。

  「這少婦姓袁,名叫銀姑。這名字很鄉下氣,因為她本來是個鄉下姑娘。她長得很美,雖然有點黑,然而眉清目秀,又俏又麗,佛山鎮上的青年子弟給她取了個外號,叫作『黑牡丹』。她家裏是打漁人家,每天清早,她便挑了魚從鄉下送到佛山的魚行裏來。有一天,佛山鎮的鳳大財主鳳天南擺酒請客,銀姑挑了一擔魚送到鳳府裏去。這真叫作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個鮮花一般的大姑娘偏生給鳳天南瞧見了。

  「姓鳳的妻妾滿堂,但心猶未足,強逼著玷污了她。銀姑心慌意亂,魚錢也沒收,便逃回了家裏。誰知便是這麼一回孽緣,她就此懷了孕,她父親問明情由,趕到鳳府去理論。鳳老爺反而大發脾氣,叫人打了他一頓,說他胡言亂語,撒賴訛詐。銀姑的爹憋了一肚氣回得家來,就此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終於死了。銀姑的伯伯叔叔說她害死了親生父親,不許她戴孝,不許她向棺材磕頭,還說要將她裝在豬籠裏,浸在河裏淹死。

  「銀姑連夜逃到了佛山鎮上,挨了幾個月,生下了一個小女孩。母女倆過不了日子,只好在鎮上乞討。鎮上的人可憐她,有的就施捨些銀米周濟,背後自不免說鳳老爺的閒話,說他作孽害人。只是他勢力大,誰也不敢當著他面提起此事。

  「鎮上魚行中有一個伙計向來和銀姑很說得來,心中一直在偷偷的喜歡她,於是他託人去跟銀姑說要娶她為妻,還願意認她女兒當作自己女兒。銀姑自然很高興,兩人便拜堂成親。那知有人討好鳳老爺,去稟告了他。

  「鳳老爺大怒,說道:『甚麼魚行的伙計那麼大膽,連我要過的女人他也敢要?』當下派了十多個徒弟到那魚行伙計家裏,將正在喝喜酒的客人趕個精光,把台床灶搗得稀爛,還把那魚行伙計趕出佛山鎮,說從此不許他回來。」

  砰的一響,胡斐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只震得燭火亂幌,喝道:「這奸賊恁地作惡多端!」

  袁紫衣一眼也沒望他,淚光瑩瑩,向著窗外,沉浸在自己所說的故事之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

  「銀姑換下了新娘衣服,抱了女兒,當即追出佛山鎮去。那晚天下大雨,把母女倆全身都打濕了。她在雨中又跌又奔的走出十來里地,忽見大路上有一個人俯伏在地。她只道是個醉漢,好心要扶他起來,那知低頭一看,這人滿臉血污,早已死了,竟便是那個跟她拜了堂的魚行伙計。原來鳳老爺命人候在鎮外,下手害死了他。

  「銀姑傷心苦楚,真的不想再活了。她用手挖了個坑,埋了丈夫,當時便想往河裏跳去,但懷中的女娃子卻一聲聲哭得可憐。帶著她一起跳吧,怎忍心害死親生女兒?撇下她吧,這樣一個嬰兒留在大雨之中,也是死路一條。她思前想後,咬了咬牙,終於抱了女兒向前走去,說甚麼也得把女兒養大。」

  ***

  程靈素聽到這裏,淚水一滴滴的流了下來,聽袁紫衣住口不說了,問道:「袁姊姊,後來怎樣了?」

  袁紫衣取手帕抹了抹眼角,微微一笑,道:「你叫我姊姊,該當把解藥給我服了吧?」程靈素蒼白的臉一紅,低聲道:「原來你早知道了。」斟過一杯清茶,隨手從指甲中彈了一些淡黃色的粉末在茶裏。

  袁紫衣道:「妹子的心地倒好,早便在指甲中預備了解藥,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便給我服下。」說著端過茶來,一飲而盡。程靈素道:「你中的也不是甚麼致命的毒藥,只是要大病一場,委頓幾個月,使得胡大哥去殺那鳳天南時,你不能再出手相救。」袁紫衣淡淡一笑,道:「我早知中了你的毒手,只是你如何下的毒,我始終想不起來。進這屋子之後,我可沒喝過一口茶,吃過半片點心。」

  胡斐心頭暗驚:「原來袁姑娘雖然極意提防,終究還是著了二妹的道兒。」

  程靈素道:「你和胡大哥在牆外相鬥,我擲刀給大哥。那口刀的刀刃上有一層薄薄毒粉,你的軟鞭上便沾著了,你手上也沾著了。待會得把單刀軟鞭都在清水中沖洗乾淨。」袁紫衣和胡斐對望一眼,均想:「如此下毒,真是教人防不勝防。」

  程靈素站起身來,斂衽行禮,說道:「袁姊姊,妹子跟你賠不是啦。我實不知中間有這許多原委曲折。」袁紫衣起身還禮,道:「不用客氣,多蒙你手下留情,下的不是致命毒藥。」兩人相對一笑,各自就坐。

  ***

  胡斐道:「如此說來,那鳳天南便是你……你的……」

  袁紫衣道:「不錯,那銀姑是我媽媽,鳳天南便是我的親生之父。他雖害得我娘兒倆如此慘法,但我師父言道:『人無父母,何有此身?』我拜別師父、東來中原之時,師父吩咐我說:『你父親作惡多端,此生必遭橫禍。你可救他三次性命,以了父女之情。自此你是你,他是他,不再相干。』胡大哥,在佛山鎮北帝廟中我救了他一次,那晚湘妃廟中救了他一次,今晚又救了他一次。下回若再撞在我手裏,我先要殺了他,給我死了的苦命媽媽報仇雪恨。」說著神色凜然,眼光中滿是恨意。

  程靈素道:「令堂過世了麼?」袁紫衣道:「我媽媽逃出佛山鎮後,一路乞食向北。她只想離開佛山越遠越好,永不要再見鳳老爺的面,永不再聽到他的名字。在道上流落了幾個月,後來到了江西省南昌府,投入了一家姓湯的府中去做女傭……」胡斐「哦」了一聲,道:「江西南昌府湯家,不知和那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有干係沒有?」

  袁紫衣聽到「甘霖惠七省湯大俠」八字,嘴邊肌肉微微一動,道:「我媽便是死在湯……湯大俠府上的。我媽死後第三天,我師父便接了我去,帶我到回疆,隔了一十八年,這才回來中原。」

  胡斐道:「不知尊師的上下怎生稱呼?袁姑娘各家各派的武功無所不會,無所不精,尊師必是一位曠世難逢的奇人。那苗大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也不見得有這等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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