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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袁紫衣道:「家師的名諱因未得她老人家允可,暫且不能告知,還請原諒。再說,我自己的名字也不是真的,不久胡大哥和程家妹子自會知道。至於那位苗大俠,我們在回疆也曾聽到過他的名頭。當時紅花會的無塵道長很不服氣,定要到中原來跟他較量較量,但趙半山趙三叔……」

  她說到「趙三叔」三字時,向胡斐抿嘴一笑,意思說:「又給你討了便宜去啦!」續道:「趙半山知道其中原委,說苗大俠所以用這外號,並非狂妄自大,卻是另有苦衷,聽說他是為報父仇,故意激使遼東的一位高手前來找他。後來江湖上紛紛傳言,他父仇已報,曾數次當眾宣稱,決不敢用這個名號,說道:『甚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兒狗屁不通。大俠胡一刀的武功,就比我高強得多了!』」

  胡斐心頭一凜,問道:「苗人鳳當真說過這句話?」

  袁紫衣道:「我自然沒親耳聽到,那是趙……趙半山說的。無塵道長聽了這話,雄心大起,卻又要來跟那位胡一刀比劃比劃。後來打聽不到這位胡大俠身在何方,也只得罷了。那一年趙半山來到中原,遇見了你,回去回疆後,好生稱讚你英雄了得。只是那時我年紀還小,他們說甚麼我也不懂。這次小妹東來,文四嬸便要我騎了她的白馬來,她說倘若遇到『那位姓胡的少年豪傑,便把我這匹坐騎贈了與他。』」

  胡斐奇道:「這位文四嬸是誰?她跟我素不相識,何以贈我這等重禮?」

  袁紫衣道:「說起文四嬸來,當年江湖上大大有名。她便是奔雷手文泰來文四叔的娘子,姓駱名冰,人稱『鴛鴦刀』的便是。她聽趙半山說及你在商家堡大破鐵廳之事,又聽說你很喜歡這匹白馬,當時便埋怨他道:『三哥,既有這等人物,你何不便將這匹馬贈了與他?難道你趙三爺結交得少年英雄,我文四娘子結交不得?』」

  胡斐聽了,這才明白袁紫衣那日在客店中留下柬帖,說甚麼「馬歸原主」,原來乃是為此,心中對駱冰好生感激,暗想:「如此寶馬,萬金難求。這位文四娘子和我相隔萬里,只憑他人片言稱許,便即割愛相贈,這番隆情高義,我胡斐當真是難以為報了。」又問:「趙三哥想必安好。此間事了之後,我便想赴回疆一行,一來探訪趙三哥,二來前去拜見眾位前輩英雄。」

  袁紫衣道:「那倒不用。他們都要來啦。」

  胡斐一聽大喜,伸手在桌上一拍,站起身來,說不出的心癢難搔。程靈素知他心意,道:「我給你取酒去。」出房吩咐書僮,送了七八瓶酒來。胡斐連盡兩瓶,想到不久便可和眾位英雄相見,豪氣橫生,連問:「趙三哥他們何時到來?」

  袁紫衣臉色鄭重,說道:「再隔四天,便是中秋,那是天下掌門人大會的正日。這個大會是福康安召集的。他官居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執掌天下兵馬大權,皇親國戚個個該屬他管,卻何以要來和江湖上的豪客打交道?」

  胡斐道:「我也一直在琢磨此事,想來他是要網羅普天下英雄好漢,供朝廷驅使,便像是皇帝用考狀元、考進士的法子來籠絡讀書人一般。」袁紫衣道:「不錯,當年唐太宗見應試舉子從考場中魚貫而出,喜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矣。』福康安開這個大會,自也想以功名利祿來引誘天下英雄。可是他另有一件切膚之痛,卻是外人所不知的。福康安曾經給趙半山、文四叔、無塵道長他們逮去過,這件事你可知道麼?」

  胡斐又驚又喜,仰脖子喝了一大碗酒,說道:「痛快,痛快!我卻沒聽說過,無塵道長、文四爺他們如此英雄了得,當真令人傾倒。」

  袁紫衣抿嘴笑道:「古人以漢書下酒,你卻以英雄豪傑大快人心之事下酒。若是說起文四叔他們的作為,你便是千杯不醉,也要叫你醉臥三日。」胡斐倒了一碗酒,說道:「那便請說。」

  袁紫衣道:「這些事兒說來話長,一時之間也說不了。大略而言,文四叔他們知道福康安很得當今皇帝乾隆的寵愛,因此上將他捉了去,脅迫皇帝重建福建少林寺,又答應不害紅花會散在各省的好漢朋友,這才放了他出來。」

  胡斐一拍大腿,說道:「福康安自然以為是奇恥大辱。他招集天下武林各家各派的掌門人,想是要和文四爺他們再決雌雄了?」袁紫衣道:「對了!此事你猜中了一大半。今年秋冬之交,福康安料得文四叔他們要上北京來,是以先行招集各省武林好手。他自在十年前吃了那個大苦頭之後,才知他手下兵馬雖多,卻不足以與武林豪傑為敵。」胡斐鼓掌笑道:「你奪了這九家半掌門,原來是要先殺他一個下馬威。」

  袁紫衣道:「我師父和文四叔他們交情很深。但小妹這次回到中原,卻是為了自己的私事。我先到廣東佛山,要瞧瞧鳳老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也是機緣巧合,不但救了他的性命,還探聽到了天下掌門人大會的訊息。我有事未了,不能趕去回疆報訊,於是也不怕胡大哥見笑,一路從南到北,胡鬧到了北京,也好讓福康安知曉,他的甚麼勞什子掌門人大會,未必能管甚麼事。」

  胡斐心念一動:「想是趙三哥在人前把我誇得太過了,這位姑娘不服氣,以致一路上盡是跟我較量。」向袁紫衣瞪了一眼,說道:「還有,也好讓趙半山他們知道,那個姓胡的少年,未必真有甚麼本事。」

  袁紫衣格格而笑,說道:「咱們從廣東較量到北京,我也沒能佔了你的上風。胡大哥,日後我見到趙半山時,你猜我要跟他說甚麼話?」胡斐搖頭:「我不知道。」袁紫衣正色道:「我說:『趙三叔,你的小義弟名不虛傳,果然是一位英雄好漢!』」

  胡斐萬萬料想不到,這個一直跟自己作對為難的姑娘,竟會當面稱讚起自己來,不由得滿臉通紅,大是發窘,心中卻甚感甜美舒暢。

  從廣東直到北京,風塵行旅,間關千里,他腦海之中無日不有袁紫衣的影子在,只是每想到這位又美麗動人又刁鑽古怪的姑娘,七分歡喜之中,不免帶著兩分困惑,一分著惱。今夜一夕長談,嫌隙盡去,原來中間竟有這許多原委,怎不令他在三分酒醉之中,再加上了三分心醉?

  這時窗外雨聲已細,一枝蠟燭也漸漸點到了盡頭。胡斐又喝了一大碗酒,說道:「袁姑娘,你說有事未了,不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袁紫衣搖頭道:「多謝了,我想不用請你幫忙。」她見胡斐臉上微有失望之色,又道:「若是我料理不了,自當再向你和程家妹子求救。胡大哥,再過四天,便是掌門人大會之期,咱三個到會中去擾他一個落花流水,演一齣『三英大鬧北京城』,你說好是不好?」

  胡斐豪氣勃發,叫道:「妙極,妙極!若不挑了這掌門人大會,趙三哥、文四爺、文四奶奶他們結交我這小子又有甚麼用?」

  程靈素一直在旁聽著,默不作聲,這時終於插口道:「『雙英鬧北京』,也已夠了,怎地拉扯上我這個不中用的傢伙?」

  袁紫衣摟著她嬌怯怯的肩頭,說道:「程家妹子,快別這麼說。你的本事勝我十倍。我只敢討好你,不敢得罪你。」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那隻玉鳳,說道:「袁姊姊,你和我大哥之間的誤會也說明白啦,這隻玉鳳還是你拿著。要不然,兩隻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袁紫衣一怔,低聲道:「要不然,兩隻鳳凰都給了我大哥!」

  程靈素說這兩句話時原無別意,但覺袁紫衣品貌武功,都是頭挑人才,一路上聽胡斐言下之意,早已情不自禁地對她十分傾心,只是為了她數度相救鳳天南,這才心存芥蒂,今日不但前嫌盡釋,而且雙方說來更是大有淵源,那還有甚麼阻礙?但聽袁紫衣將自己這句話重說了一遍,倒似是自己語帶雙關,有「二女共事一夫」之意,不由得紅暈雙頰,忙道:「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袁紫衣道:「不是甚麼意思?」程靈素如何能夠解釋,窘得幾乎要掉下淚來。

  袁紫衣道:「程家妹子,你在那單刀之上,為何不下致命的毒藥?」程靈素目中含淚,憤然道:「我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但生平從未殺過一個人。難道我就能隨隨便便的害你麼?何況——何況你是他的心上人,他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念念不忘,便是在想著你。我怎會當真害你?」說到這裏,淚珠兒終於奪眶而出。

  袁紫衣一愕,站起身來,飛快的向胡斐掠了一眼,只見他臉上顯得甚是忸怩尷尬。程靈素這一番話,突然吐露了他的心事,實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不免甚是狼狽,但目光之中,卻是滿含款款柔情。

  袁紫衣上排牙齒一咬下唇,向程靈素柔聲道:「你放心!終不能兩隻鳳凰都給了他!」驀地裏纖手一揚,噗的一聲,搧滅了燭火,穿窗而出,登高越房而去。

  胡斐和程靈素都是一驚,奔到窗邊去看時,但見宿雨初晴,銀光瀉地,早已不見袁紫衣的人影。

  兩人心頭,都在咀嚼她臨去時那一句話:「你放心,終不能兩隻鳳凰都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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