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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鬥鞭時那一路驚世駭俗的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

  袁紫衣故意並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併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併攏,拇指張開,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

  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鉤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鬥,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為凶險。月光之下,亭簷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

  驀地裏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鬥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著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並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受致命重傷?

  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著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那裏還能站立?

  汪鐵鶚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著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那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幌,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麼?」正是袁紫衣。

  曾鐵鷗又驚又怒,抱著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著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

  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這銅鷹鐵雁牌也沒甚麼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甚麼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著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著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著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劃?」

  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著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

  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那一位要賜教?」

  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麼路道。

  ***

  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

  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面團團做起富家翁來。」

  聽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衝,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

  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那裏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麼?」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

  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簷下躲雨。」說著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著走了出去。

  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幾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

  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

  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

  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麼?」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

  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僮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掛著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著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

  胡斐心中琢磨著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那裏去留心甚麼書畫?何況他讀書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甚麼?」

  三人默默無言,各懷心事,但聽得窗外雨點打在殘荷竹葉之上,淅瀝有聲,燭淚緩緩垂下。程靈素拿起燭台旁的小銀筷,挾下燭心,室中一片寂靜。

  胡斐自幼飄泊江湖,如此伴著兩個紅妝嬌女,靜坐書齋,卻是生平第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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