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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你回進屋去,我瞧瞧你的眼睛。」

  當下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點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台,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是望著程靈素的神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既無難色,亦無喜容,直是教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於身處強敵環伺之中。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是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刻,若是難治,姑娘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與常人一般,並不為難,只是苗大俠並非常人。」胡斐奇道:「怎麼?」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功如此精強,目力自亦異乎尋常,再者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倘若給我這庸醫治得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極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故了麼?」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麼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只聽苗人鳳道:「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那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然這番過節尊師後來立即便報復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救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討沒趣,枉費心機。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怨,實所感激。可是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程靈素搖頭道:「不知。」

  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一隻鐵盒,交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鐵盒約莫八寸見方,生滿鐵銹,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只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小小磁瓶,瓶上刻著「蛇藥」兩字,她認得這種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隻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不受他激,一開盒蓋,裏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這條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後,性命是無礙的,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說著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佔人便宜。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著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鳳道:「甚麼?」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氣很是暴躁。他出家後法名『大嗔』,後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於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一嗔,仍是叫作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無解藥了。」苗人鳳「啊」的一聲,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法名叫作『微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我師父太小看了。」苗人鳳又是「啊」的一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那裏還會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

  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照啊!我確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餘年,人家豈能如你苗人鳳一般絲毫沒有長進?姑娘你貴姓?」

  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姓程。」從包袱中取出一隻木盒,打開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你放鬆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起一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倘若他們正是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鬆,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

  正自躊躇,程靈素回過頭來,將小刀交了給他,道:「你給我拿著。」忽見他臉色有異,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胡斐道:「倘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

  這句話單刀直入的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隨口答道:「你自然是好人。」程靈素很是喜歡,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本來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相信我了吧?」說著臉上微微一紅,轉過臉去,不敢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笑道:「打你這胡塗小子!」心中忽然一動。「她問:『你真的相信我了吧?』為甚麼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陡然間在心底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一枚金針中間是空的。眼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採下四片葉子,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著身下椅子格的一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大哥說,你有一位千金,長得挺是可愛,她在那裏啊?」苗人鳳道:「這裏不太平,送到鄰舍家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後,待得疼痛過去,麻養難當之時,揭開布帶,那便沒事了。現下請進去躺著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大俠胡一刀,是你的伯父呢還是叔父?」要知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拋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侄子。

  胡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的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鳳甚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確又姓胡,又問道:「那位胡一刀胡大俠,你叫他作甚麼?」

  胡斐心中難過,只因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不願便此自承身份,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那有福份來叫他甚麼?」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份叫一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甚麼?」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回進臥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兒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靈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一虛,喀的一響,椅子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雖然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並沒摔倒,心中覺得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於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胡斐一笑,這才會意,原來適才苗人鳳忍痛,雖是不動聲色,但一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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