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飛狐外傳 | 上頁 下頁
七六


  兩人煮了一大鑊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麼?」程靈素道:「能喝,甚麼都不用忌。」苗人鳳拿出三瓶白乾來,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氣。」說著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乾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說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個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一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著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一聲。胡斐道:「後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幾條太極拳的要訣。」苗人鳳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胡斐道:「怎麼?」苗人鳳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傑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隱回疆,苗某無緣得見,實是生平憾事。」胡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喜歡。

  苗人鳳將一瓶酒倒乾,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几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遇到胡一刀大俠,他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你用以打敗田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裏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將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回舞,或閒雅舒徐,或剛猛迅捷,一招一式,俱是勢挾勁風。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是綽綽有餘,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

  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鬥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得多。」胡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其以主欺客,不如以客犯主。嫩勝於老,遲勝於急。纏、滑、絞、擦、抽、截,強於展、抹、鉤、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之勢,以刀尖開砸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於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

  胡斐「嗯」了一聲,舉著筷子欲挾不挾,心中思量著他那幾句話,筷子停在半空。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筷子上輕輕一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的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本事麼?」

  胡斐忙陪笑道:「對不起,我想著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隨手將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胡斐卻喃喃念著:「嫩勝於老,遲勝於急,與其以主欺客——」一抬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是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乾淨,為時已遲,要道歉幾句吧,卻又太著形跡,於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幾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將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一雙筷子守得嚴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盤子之中。

  胡斐心想:「動刀子拚鬥之時,他眼睛雖然不能視物,但可聽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之中,辨明了敵招的來路。這時我一雙小小的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後發制人」之術,要待雙方筷子相交,他才隨機應變,這正是所謂「以客犯主」、「遲勝於急」等等的道理。

  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將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著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的筷子一寸一寸的慢慢移落,終於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挾縮回,送到了嘴裏。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是不能攔截,將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適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是喜歡,又是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於搶到白菜,笑吟吟的望著他,心下也十分代他高興。

  ***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於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說到這裏,語音甚是蒼涼。

  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似有甚麼難解的糾葛,不願他多提此事,於是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年為了甚麼事情結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能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餵有劇毒,見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斐一言不發,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局面,轉眼間便要轉為一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果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的。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的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鳳淒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後堂。胡斐隨後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斐之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