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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這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著。」程靈素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在黑暗之中,兩人相對坐著,過了一會,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甚麼東西。」程靈素道:「是啦,我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麼大了?」說著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

  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並沒生氣,當下不敢多問,跟隨在後。

  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適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甚麼原由,拿出鐵錘鐵鑿,叮叮噹噹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程靈素說道:「開門吧!」

  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噹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來。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瞭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

  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一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麼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裏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著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一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的收藏著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果然沒說假話,很是喜歡,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騙你?」程靈素指著鐵屋的門道:「裏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這藍花正是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著進去。

  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小廳堂。只見牆上掛著書畫對聯,湘妃竹的桌,陳設甚是雅緻。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書生的家裏。」程靈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後進。胡斐跟著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

  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當七心海棠所製蠟燭的輕煙從巖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為異,奇怪的是一隻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中竟坐著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著上身,鑊中水氣不斷噴冒,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鑊中一看,道:「他穿著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

  胡斐嚇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是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灶中火勢微弱,於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靈素笑道:「多加幾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灶中。

  程靈素伸手入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

  稍待片刻,兩人先後打了幾個噴嚏,睜眼醒轉,只見程靈素手中拿著一隻水瓢,從鑊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是死裏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著,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那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是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的餘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熱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王鐵匠道:「是!」在灶邊拾起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幹甚麼?」一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於師妹,這幾下也挨不起麼?」姜鐵山一呆,怒道:「好!」鬆手放開了硬柴。王鐵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著頭讓他猛擊一記。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鑄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不到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幾十年鐵,雖然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幾下,硬柴便斷了。

  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著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是大快人心之舉。王鐵匠打斷了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著牙齒一聲不哼,他是個良善之人,覺得氣也出了,雖然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於此,但也不為已甚,將硬柴往地下一拋,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這口氣,小人難以報答。」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

  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你們把田地還了王大叔,衝著小妹的面子,以後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著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是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這惡霸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是要當寶貝一般的藏起來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

  胡斐見到這張樸實淳厚的臉上充滿著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被自己制住,對鍾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開片刻,鍾阿四全家登時屍橫殿堂。這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兇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處,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話跟你說。」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著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趕緊賣了田地,走得遠遠的,別在這裏多耽。他們的手段毒辣得緊。」

  王鐵匠一怔,很捨不得這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得過麼?」王鐵匠恍然大悟,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甚麼?」王鐵匠哈哈一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麼?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話。」說著哈哈大笑。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

  只聽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著這曲情歌,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這才回到廚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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