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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將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若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我那鍾二哥滴水沒有入口,怎地會醉成這個模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這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鍾二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鍾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那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裏,住口不說了。

  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著了我的道兒,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麼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能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我到現在還是摸不著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一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的白花,你瞧見了麼?」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口一張半桌上放著一盆小朵兒的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極是厲害,聞得稍久,便和飲了烈酒一般無異。我在湯裏、茶裏都放了解藥。誰教他不喝啊?」

  胡斐恍然大悟,不禁對這位姑娘大起敬畏之心,暗道自來只聽說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那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他解藥,你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然擅用藥物,說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甚麼毒手藥王了。」於是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嗎?」程靈素道:「難說。」

  胡斐聽她說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醫治之請,只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著,雖不是施展輕功,但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里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藥王莊的道路,忽然又想到一事,說道:「我還想問你一件事,適才我和鍾二哥去藥王莊,你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幾里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明白。」

  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想問:藥王莊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麼向東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併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朝藥王莊走,因為並不是去藥王莊。」這一下,胡斐又是出於意料之外,「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要你耽擱些時光,後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幾里,也是為了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後再到藥王莊外。只因藥王莊外所種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才剋得它住。」

  胡斐聽了,心中欽服無已,萬想不到用毒使藥,竟有這許多學問,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用心深至,更非常人所及,當下說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聽說兩名死者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種鬼蝙蝠的毒無藥可治。他們甚麼也不顧了。」胡斐心道:「『鬼蝙蝠』是甚麼毒,她說了我也不懂。反正一意聽她吩咐行事便了,多說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於是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後一路向東。

  ***

  又走了五六里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樹林子中等候,你把這隻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說著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隻份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離大樹八九丈處的一叢長草之旁,道:「這一隻竹籮給我提過來。」隨即撥開長草,鑽進了草叢之中。

  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甚麼,記著不離開她三步的約言,便提了另一隻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的身旁。仰頭向天,只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蟲聲此起彼伏,偶然也聽到一二聲梟鳴。程靈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在口裏,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極苦。

  兩人靜靜的坐著,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東想西想,只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實在大是詭異,可說是生平從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說甚麼?」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懷,去摸玉鳳。

  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的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盞燈籠,正在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火光必是暗紅之色,但這盞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

  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餘丈外,燈下瞧得明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跛的。她身後緊隨著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著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鍾兆文的說話,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鍾二哥說,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說藥王是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麼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眼向程靈素一看,黑暗之中,瞧不見她的臉色,但見她一對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著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於她,我便是拚著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越走越近。只見那女子容貌甚是文秀,雖然身有殘疾,仍可說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是滿臉橫肉,形相兇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是遇到江湖上最厲害的巨寇大賊環攻,也是無所畏懼,但這時卻不由自主的心中怦怦亂跳,自覺武功有時而窮,對付這種人,武功未必便能管用。

  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餘丈,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並不甚遠,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又大,只把他嚇了一跳。那大漢說了兩遍,無人答話,胡斐心想:「這裏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那裏還有甚麼慕容師兄?這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氣地道:「慕容師兄既然不肯現身,我夫婦迫得無禮了。」

  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適才我到藥王莊來拜訪,說甚麼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們碰碰。」只見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束草來,伸到燈籠中去點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瀰漫,煙霧之中微有檀香氣息,倒也並不難聞。

  胡斐聽她說「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適,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關注之色。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那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噴嚏。

  胡斐大吃一驚:「怎麼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一點也沒知情。那麼我跟程姑娘的說話,都讓他聽去了?」自忖對毒物醫藥之道雖然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著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作別論。他心中大是驚奇,只聽竹籮中那人又連打幾個噴嚏,籮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上採藥的那個老者。

  這時他衣衫凌亂,頭巾歪斜,神情甚是狼狽,已沒半點日間所見的儒雅神態,一見到那男女二人,怒聲喝道:「好啊,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笑說道:「還說我們下了陰毒?你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說完,那老者嗅了幾下,神色大變,急從懷中摸出一枚藥丸,放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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