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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胡斐站起身來,說道:「多謝姑娘厚待,我們要請拜見令尊令堂。」那村女道:「我爹媽都過世了,這裏便只我一人。」胡斐「啊」了一聲,坐下來舉筷便吃,三碗菜餚做得本自鮮美,胡斐為討她喜歡,更是讚不絕口。

  鍾兆文心想:「你既不聽我勸,那也無法,總不成兩個一齊著了人家道兒。」向那村女道:「我適才暈去多時,肚子裏很不舒服,不想吃飯。」那村女斟了一杯茶來,道:「那麼請用一杯清茶。」鍾兆文見茶水碧綠,清澈可愛,雖然口中大感乾渴,仍然謝了一聲,接過茶杯放在桌上,卻不飲用。

  村女也不為意,見胡斐狼吞虎嚥,吃了一碗又一碗,不由得眉梢眼角之間頗露喜色。胡斐瞧在眼裏,心想我反正吃了,少吃若是中毒,多吃也是中毒,索性放開肚子,吃了四大碗白米飯,將三菜一湯吃得盡是碗底朝天。村女過來收拾,胡斐搶著把碗筷放在盤中,托到廚下,隨手便在水缸中舀了水,將碗筷洗乾淨了,抹乾放入櫥中。

  那村女洗鑊掃地,兩人一齊動手收拾。胡斐也不提起適才之事,見水缸中只剩下了小半缸水,拿了水桶,到門外小溪中挑了兩擔,將水缸裝得滿滿。

  挑完了水回到堂上,見鍾兆文已伏在桌上睡了。那村女道:「鄉下人家,沒待客的地方,只好委屈胡爺,胡亂在長凳上睡一晚吧!」胡斐道:「姑娘不用客氣!」只見她走進內室,輕輕將房門關上,卻沒聽見落閂之聲,心想這個姑娘孤零零的獨居於此,竟敢讓兩個男子漢在屋中留宿,膽子卻是不小,伸手輕推鍾兆文的肩膀,低聲道:「鍾二哥,在長凳上睡得舒服些!」

  那知這麼輕輕一推,鍾兆文竟應手而倒,砰的一聲,跌在地下。胡斐大吃一驚,急忙抱著他腰扶起,在他臉上一摸,著手火滾,竟是發著高燒。胡斐忙道:「鍾二哥,你怎麼啦?」舉油燈湊近瞧時,只見他滿臉通紅,宛似酒醉,口中鼻中更噴出陣陣極濃的酒氣。胡斐大奇:「他連茶也不敢喝一口,怎麼這一霎時之間,竟會醉倒?」又聽他迷迷糊糊道:「我沒醉,沒有醉!來來來,跟你再喝三大碗!」跟著「五經魁首!」「四季發財!」的豁起拳來。

  胡斐一轉念,知他定是著了那村女的手腳,他不肯吃飯飲茶,那村女卻用甚麼奇妙法門,弄得他便似大醉一般,心中驚奇交集,不知是去求那村女救治呢,還是讓他順其自然,慢慢醒轉,轉念又想:「這是中毒,並非真的酒醉,未必便能自行清醒。」

  正在此時,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陣慘厲的野獸嗥叫之聲,深夜聽來,不由得令人寒毛直豎,聽聲音似是狼嗥,但洞庭湖畔多是平原,縱有一二野狼,也不致如這般成群結隊。

  那聲音漸叫漸近,胡斐站起身來,側耳凝聽,只聽得狼嗥之中,還夾著一二聲山羊的咩咩之聲,顯然是狼群追羊而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鍾兆文的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台,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說道:「這是狼叫啊。」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鍾兆文一指。

  只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是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衝,何況鍾二哥中毒後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份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只聽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鍾兆文,衝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聽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麼?半夜三更到這裏幹甚麼?」

  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偽,看來她與來襲之人並非一路,心中稍慰,當下搶出後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磚石,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將鍾兆文擱在兩個大椏枝之間,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已衝到了茅屋之前,馬後塵土飛揚,叫聲大作,跟著十幾頭餓狼。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但再一看,只見馬後拖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原來是隻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後追叫,這麼一來一去,登時將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是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衝了幾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傢伙是來踩壞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當下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撲上去搶咬撕奪,更將花圃蹂躪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那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迸裂,屍橫就地。他跟著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準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但儘管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連吃苦頭,知道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著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兇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幾頭惡狼的毒牙利爪相抗,當下瞧準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瓦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著逃走。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被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異常。那知村女對藍花被毀之事一句不提,只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將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那也算不了甚麼。」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說道:「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起我的姓氏。」這三句話說得甚是親切,似乎已將胡斐當作是自己人看待。胡斐很是高興,道:「那我叫你甚麼?」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是中國兩大醫經,只覺得這兩個字很是雅緻,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只當我叫你『林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兒討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微一動,覺得她相貌雖然並不甚美,但這麼一言一笑,卻自有一股嫵媚的風致。

  ***

  他正想詢問鍾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鍾二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幾個人,你同不同我去?」

  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當下甚是振奮,道:「咱們這便去麼?」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約過了一盞茶時分,挑了兩隻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著,不知裏面放著些甚麼,看她的模樣,挑得頗為吃力。

  胡斐道:「我來挑!」將扁擔接了過來,一放上肩頭,幾有一百二三十斤。兩隻竹籮輕重懸殊,一隻甚重,一隻卻是極輕,挑來頗不方便,只見鍾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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