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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苗人鳳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韋陀雙鶴』的名頭,我二十多年前便已聽到過。劉師兄和萬師兄兩位,江湖上的聲名並不算壞啊。」劉鶴真道:「苗大俠,我上了奸人的當,追悔莫及。你眼睛的傷重麼?」鍾氏三兄弟一齊「啊」的一聲。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原來還只適才之事。

  苗人鳳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說道:「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嚇得魂不附體,突然雙膝跪倒,連連叩頭,說道:「苗大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猛地裏「哇、哇」兩聲,吐出幾口水來。

  劉鶴真罵道:「奸賊,你騙得我好苦!」撲上去又要動手。鍾兆英伸手一攔,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地?」

  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別人的大當,這才氣急敗壞,難以自制,給鍾兆英這麼一攔,想起自己既做了錯事,又給人拋在井裏,弄得如此狼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眼前一黑,頹然坐倒在地,說道:「罷了,罷了!苗大俠,真正對你不住。」

  苗人鳳道:「一個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那又算得了甚麼?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他雙目中毒,顯已瞎了,說話卻仍是如此輕描淡寫,胡斐和鍾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難及。

  劉鶴真道:「這人我是在衡陽楓葉莊上識得的。他自稱名叫張飛雄,說以前受過萬師弟的恩惠,得知萬師弟的死訊後十分難過,趕來弔喪。」苗人鳳道:「萬鶴聲老師死了?」劉鶴真道:「是啊。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他又著意和我結納,也就沒起疑心,兩人結伴北上。他在途中見到鍾氏三雄,顯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聽得他說起夢話來,說甚麼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他說:『劉老師,我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大是英雄豪傑,這話也不用瞞你。』於是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手相救,否則有幾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苗人鳳不置一詞。劉鶴真續道:「這姓張的奸賊又說,鍾氏三雄與苗大俠有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鍾氏三雄的敵手:請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當下一力承當。但途中和鍾氏三雄一交手,我這老兒還是栽了觔斗。後來內人王氏趕到相助,仍是不敵。也是事當湊巧,在湘妃廟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我在楓葉莊上曾得他之助,後來又見他連顯身手,武功實在高強,於是我夫婦假裝受傷,安排機關,請他阻擋鍾氏三雄,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當,我卻又上了這奸賊的當。」說著圓睜雙目,髭鬚翹動,氣憤難平。

  胡斐默想經過,心道:「這人的話倒似不假,原來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想到此處,臉上微微一熱,瞥眼見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問道:「那你拿了鍾氏三雄的兵刃,又來幹麼?」

  劉鶴真道:「鍾氏三雄前來尋仇,苗大俠未必知道。我先行給他報個訊息,教他好有所防備。送這兵刃前來,是取信的意思。至於我說這信是鍾氏兄弟送來,那是說給你小兄弟聽的。我知你緊緊跟隨在後,怕你不利於我,這麼一說,盼你心中疑惑難明,便不會貿然動手,反正苗大俠一看信便知端的,豈知,豈知……」胸口氣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鍾兆英道:「我兄弟無意之中,聽到了這姓張的奸謀,又見劉老師跟他鬼鬼祟祟,定是要來暗算苗大俠,是以全力阻截,想不到中間尚有這許多過節。苗人俠,你眼睛怎麼受的傷?」

  苗人鳳不答,將蒲扇般的大手揮了揮,道:「過去之事,那也不用提了。」

  胡斐眼光四下掃動,要找他撕破的信箋,果見兩片破紙尚在屋角落中,有一半已被浸濕。他怕紙上尚有劇毒,不敢走近,放眼望去,見紙上只有寥寥三行字,每個字都有核桃大小。他眼光在兩片破紙上掃來掃去,見那信寫道:

  「人鳳我兄:令愛資質嬌貴。我兄一介武夫,相處甚不合宜,有誤令愛教養。茲命人相迎,由弟撫養可也。弟田歸農頓首。」

  想苗人鳳對這女兒愛逾性命,田歸農拐誘了他妻子私奔,這時竟然連女兒也想要了去,叫他如何不怒?自然順手撕信,毒藥暗藏在信箋的夾層之中,信箋一破,立時飛揚,再快的身手也是躲閃不了。田歸農這一條計策,也可算得厲害之極了。胡斐回想昔年在商家堡中所見苗人鳳、苗夫人、苗家小女孩以及田歸農四人之間的情狀,恨不得立時去找到田歸農,將他一刀殺了。

  劉鶴真越想越氣,喝道:「姓張的,你便是奉了師命,要暗算苗大俠,自己送信來便是了,何以偏偏瞧上了我姓劉的?」

  張飛雄囁嚅道:「我怕……怕苗大俠瞧破我是天龍門弟子,有了提防……又害怕……害怕苗大俠的神威……」劉鶴真恨恨的道:「你怕萬一奸計敗露,逃走不及。好小子,好小子!」他轉頭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向你討個情,這小子交給我!」

  苗人鳳緩緩地道:「劉老師,這種小人,也犯不著跟他計較。張飛雄,這院子中還有你的兩個同伴,受傷都不算輕,你帶了他們走吧,你去跟你師父說……」他尋思要說甚麼話,沉吟半晌,揮手道:「沒甚麼可說的,你走吧!」

  張飛雄只道這次弄瞎了苗人鳳雙眼,定是性命難保,豈知他寬宏大量,竟然並不追究,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心中感激,當即跪倒,連連磕頭。

  他同來一共四人,原想乘苗人鳳眼瞎後將他害死,再將他女兒劫走,那料到竟有胡斐這樣一個好手橫加干預,使他們的毒計只成功了第一步。給胡斐摔入臥室、遍身鱗傷那人已乘亂逃走,另外給苗人鳳用三節棍及拳力打傷的兩人卻傷勢極重,一個暈著兀自未醒,一個低聲呻吟,有氣無力。

  劉鶴真尋思:「苗人鳳假意饒這三人,卻不知要用甚麼毒計來折磨他們?」他久歷江湖,曾見許多人擒住敵人後不即殺死,要作弄個夠,使敵人痛苦難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才慢慢處死。只見張飛雄扶起受傷的兩個師弟,一步步走出門外,逐漸遠去,苗人鳳始終沒有出手,眼見三人已隱沒在黑暗之中,忍不住說道:「苗大俠,可以捉回來啦,那姓張的小子手腳滑溜,再放得遠,只怕當真給他走了!」苗人鳳淡淡的道:「我饒他們去了,又捉回來作甚?」他微微一頓,說道:「他們和我素不相識,是別人差使來的。」

  劉鶴真又驚又愧,霍地站起身來,說道:「苗大俠,我劉鶴真素不負人,今日沒生眼珠,累你不淺。」左手一抬,食指中指伸出,戳向自己的眼睛。

  胡斐忙搶過去,伸手想格,終究遲了一步,只見他直挺挺地站著,臉上兩行鮮血流下,已然自毀雙目。鍾氏兄弟大驚,一齊站起身來。苗人鳳道:「劉老師何苦如此?在下毫沒見怪之意。」劉鶴真哈哈一笑,手臂一抖,大踏步走出屋門,順手在道旁折了一根樹枝,點著道路,逕自去了。過不多時,只聽一個女子聲音驚呼起來,卻是他的妻子王氏。

  屋中五人均覺慘然,萬料不到此人竟然剛烈至此。

  苗人鳳只怕胡斐也有自疚之意,說道:「小兄弟,你答應照顧我的女兒,可別忘了。」胡斐知他心意,昂然道:「做錯了事,應當盡力設法補救。劉老師自毀肢體,心中雖安,卻不免無益於事。」鍾兆英嘆道:「不錯!但這位劉老師也算得是一位響噹噹的好漢子!」

  五人相對而坐,良久不語。過了好一會,胡斐道:「苗大俠,你眼睛怎樣?再用水洗一洗吧!」苗人鳳道:「不用了,只是痛得厲害。」站起身來,向鍾氏三雄道:「三位遠來,無以待客,當真簡慢得緊。我要進去躺一躺,請勿見怪。」

  鍾兆英道:「苗大俠請便,不用客氣。」三人打個手勢,分在前門後門守住,只怕田歸農不肯就此罷手,又再派人來襲。

  胡斐手執燭台,跟著苗人鳳走進廂房,見他躺上了床,取被給他蓋上。那小女孩在裏床睡得甚沉,這一晚屋中吵得天翻地覆,她竟始終不知。

  胡斐正要退出,忽聽腳步聲響,有人急奔而來。鍾兆能喝道:「好小子,你又來啦!」接著噹的一聲,兵刃相交。張飛雄的聲音叫道:「我有句話跟苗大俠說,實無歹意。」鍾兆能低聲道:「苗大俠睡了,有話明天再說。」

  張飛雄道:「好,那我跟你說。苗大俠大仁大義,饒我性命,這句話不能不說。苗大俠眼中所染的毒藥,乃是斷腸草的粉末,是我師父從毒手藥王那裏得來的。小人一路尋思,若是求毒手藥王救治,或能解得。我本該自己去求,只不過小人是無名之輩,這事決計無力辦到。」鍾兆能「哦」的一聲,接著腳步聲響,張飛雄又轉身去了。

  胡斐一聽大喜,從廂房飛步奔出,高聲問道:「這位毒手藥王住在那裏?」鍾兆英道:「他在洞庭湖畔隱居,不過……不過……」胡斐道:「怎麼?」鍾兆英低聲說道:「求這怪人救治,只怕不易。」胡斐道:「咱們好歹也得將他請到,他要甚麼便給他甚麼。」鍾兆英搖頭道:「便難在他甚麼也不要。」胡斐道:「軟求不成,那便蠻來。」鍾兆英沉吟不語。

  胡斐道:「事不宜遲,小弟這便動身。三位在這裏守護,以防再有敵人前來。」他奔回廂房,向苗人鳳道:「苗大俠,我給你請醫生去。」苗人鳳搖頭道:「請毒手藥王麼?那是徒勞往返,不用去了。」

  胡斐道:「不,天下無難事!」說著轉身出房,道:「三位鍾爺,這位藥王叫甚麼名字?他住的地方怎麼去法?」

  鍾兆文道:「好,我陪你走一遭!他的事咱們路上慢慢再說。」對兆英、兆能二人道:「大哥,三弟,你們在這裏瞧著。」

  鍾兆英、兆能兩人臉上微微變色,均有恐懼之意,隨即同聲說道:「千萬小心。」

  事在迫切,胡鍾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北疾奔。天明後在市集上各買了一匹馬,上馬急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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