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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九章 毒手藥王

  兩人都知苗人鳳這次受毒不輕,單單聽了那「斷腸草」三字,便知是厲害之極的毒藥,眼睛又是人身最嬌嫩柔軟的器官,縱然請得名醫,時候一長,也必無救,因此早治得一刻便好一刻。兩人除了讓坐騎喝水吃草之外,不敢有片刻耽擱,沿途買些饅頭點心,便在馬背上胡亂吃了充饑。

  如此不眠不休的趕路,鍾胡兩人武功精湛,雖然兩日兩晚沒睡,儘自支持得住,胯下的坐騎在途中已換過兩匹,但這一日趕下來,也已腳步踉蹌,眼見再跑下去,非在道上倒斃不可。鍾兆文道:「小兄弟,咱們只好讓牲口歇一會兒。」胡斐應道:「是!」心道:「倘若我騎的是袁姑娘那匹白馬,此刻早已到了洞庭湖畔了。」一想到袁紫衣,不自禁探手入懷,撫摸她所留下的那隻玉鳳,觸手生溫,心中也是一陣溫暖。

  兩人下馬,坐在道旁樹下,讓馬匹吃草休息。鍾兆文默不作聲,呆呆出神,皺起了眉頭。胡斐知道此行殊無把握,問道:「鍾二爺,那毒手藥王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鍾兆文不答,似乎沒聽見他的說話,過了半晌,突然驚覺,道:「你剛才說甚麼!」

  胡斐見他心不在焉,知他是掛念苗人鳳的病況,暗想此人雖然奇形怪狀,難為他很夠義氣,本來與苗人鳳結下了樑子,這時竟不辭煩勞的為他奔波,想到此處,不禁脫口而出:「鍾二爺,昨天多有得罪,真是慚愧得緊。晚輩要是早知三位如此仗義,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犯。」

  鍾兆文裂開闊嘴,哈哈一笑,道:「那算得甚麼?苗大俠是響噹噹的好漢,我三兄弟倘若見危不救,那還是人麼?小兄弟你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我兄弟和苗大俠雖沒交情,總還有過一面之緣,你可跟他見都沒見過呢。」

  其實數年之前,胡斐在商家堡中曾見過苗人鳳一面,只不過胡斐知道這事,苗人鳳卻在當時就對那個黃黃瘦瘦的小廝視而不見。更早些時候,在十八年之前,胡斐生下還只一天,苗人鳳在河北滄州的小客店中也曾見過他,這件事苗人鳳知道,胡斐可不知道。

  但苗人鳳那裏會知道:十八年前那個初生嬰兒,便是今日這個不識面的少年英雄?

  鍾兆文又問:「你剛才問我甚麼?」胡斐道:「我問那毒手藥王是怎麼樣的人物?」鍾兆文搖搖頭道:「我不知道。」胡斐奇道:「你不知道?」鍾兆文道:「我江湖上的朋友不算少了,可是誰也不知毒手藥王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

  胡斐好生納悶,心想:「我只道你必定知曉此人的底細,否則也可向那張飛雄打聽個明白。」鍾兆文猜到了他心意,說道:「便是那張飛雄,也未必便知。不,他一定不會知道的。」胡斐「啊」了一聲,不再接口。

  鍾兆文道:「大家只知道,這人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胡斐道:「白馬寺?他住在廟裏麼?」鍾兆文道:「不,白馬寺是個市鎮。」胡斐道:「想是他隱居不見外人,所以誰都沒見過他。」鍾兆文又搖頭道:「不,有很多人見過他。正因為有人見過,所以誰也不知他是怎麼樣的人物,不知他是胖還是瘦,是俊是醜,是姓張還是姓李。」

  胡斐越聽越是胡塗,心想既然有很多人見過他,就算不知他姓名,怎會連胖瘦俊醜也不知道?

  鍾兆文道:「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相貌清雅的書生,高高瘦瘦,像是個秀才相公。有人卻說毒手藥王是個滿臉橫肉的矮胖子,就像是個殺豬的屠夫。又有人說,這藥王是個老和尚,老得快一百歲了。」他頓了一頓,說道:「還有人說,這藥王竟然是個女人,是個跛腳駝背的女人。」

  胡斐滿臉迷惘,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鍾兆文接著道:「這人既然號稱藥王,怎麼會是女人?但說這話的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德高望重,素來不打謊語,不由得人不信,可是那些說他是書生、是屠夫、是和尚的,也都不是信口雌黃之輩,個個言之鑿鑿。你說奇不奇怪?」

  胡斐當離開苗家之時,滿懷信心,料想只要找到那人,好歹也要請了他來治傷,至不濟也能討得解藥,此時聽鍾兆文這麼一說,一顆心不由得沉了下去,是怎麼樣一個人也無法知道,卻又找誰去?轉念一想,說道:「是了!這人一定擅於化裝易容之術,忽男忽女,忽俊忽醜,叫人認不出他的真面目來。」

  鍾兆文道:「江湖上的朋友也都這麼說,想來他使毒天下無雙,害得人多,結仇太廣,因此躲躲閃閃,叫人沒法找他報仇。但奇怪的是,他住在洞庭湖畔的白馬寺,卻又不是十分偏僻之處,要尋上門去,也算不得怎麼為難。」

  胡斐道:「這人用毒藥害死過不少人麼?」鍾兆文悠然出神,道:「那是沒法計算的了。不過死在他手下的人,大都自有取死之道,不是作惡多端的飛賊大盜,便是仗勢橫行的土豪劣紳,倒沒聽說有那一個俠義的死在他的手下。但因他名聲太響,有人中毒而死,只要毒性猛烈,死得奇怪,這筆帳便都算在他頭上,其實大半未必便是他害的。有時候兩個人一南一北,相隔幾千里,同時中毒暴斃,於是雲南的人說毒手藥王到了雲南,遼東的人卻說藥王在遼東出沒。這麼一宣揚,這個人更是奇上加奇了。近來已好久沒聽人提到『毒手藥王』四字,想不到苗大俠的中毒竟會和他有關。唉,既是此人用的藥,只怕……只怕……」說到這裏,不住搖頭。

  胡斐心想此事果然極難,不知如何著手是好。鍾兆文站起身來,道:「咱們走吧!小兄弟,有一件事你千萬記住,一到了白馬寺,在離藥王莊三十里之內,可千萬不能喝一口水,不能吃一口東西,不管饑渴得怎麼厲害,總之不能讓一物進口。」

  胡斐見他說得鄭重,當即答應,猛地想起,當他陪著自己離開苗家之時,鍾兆英和鍾兆能臉上都是不但擔憂,簡直還大有懼色,想來那藥王的「毒手」定是非同小可,以致像鍾氏三雄那樣的人物,膽敢向「打遍天下無敵手」苗人鳳挑戰,一聽到「毒手藥王」的名字卻是心驚膽戰。自己不知厲害,真把天下事瞧得太過輕易了。

  他過去牽了馬匹,說道:「咱們不過是邀他治病,或是討一份解藥,對他並無惡意。他最多不肯,那也罷了,何必要害咱們性命?」鍾兆文道:「小兄弟,你年紀還輕,不知江湖上人心險詐。你對他雖無惡意,但他跟你素不相識,怎信得你過?眼前便是一個例子,劉鶴真對苗大俠絕無歹意,卻何以弄瞎了他的眼睛?」胡斐默然。鍾兆文又道:「何況這毒手藥王仇家遍天下,許多跟他毫沒干係的毒殺也都算在他的帳上。焉知你不是他仇家的子弟?此人生性多疑,出手狠毒,否則『藥王』之上,何以又加上『毒手』兩字?這個驚心動魄的外號,難道是輕易得來的麼?」

  胡斐點頭道:「鍾二爺說的是。」鍾兆文道:「你若看得起我,不嫌我本領低微,那便兄弟相稱,別爺不爺的,叫得這麼客氣。」胡斐道:「你是前輩英雄,晚輩……」鍾兆文攔著他的話頭,大聲道:「呸,呸!小兄弟,不瞞你說,我三兄弟跟你交手之後,佩服你得緊。若你不當我朋友,那便算了。」胡斐也是個性子直爽之人,於是笑著叫了聲:「鍾二哥。」鍾兆文很是高興,翻身上了馬背,道:「只要這兩頭牲口不出岔子,咱們不用天黑便能趕到白馬寺。你可得記著我話,別說不能吃喝,便是摸一摸筷子,也得提防筷子上下了劇毒,傳到你的手上。小兄弟,你這麼年紀輕輕,一身武功,若是全身發黑,成了一具僵屍,我瞧有點兒可惜呢!」

  胡斐知他這話倒不是危言聳聽,瞧苗人鳳只撕破一封信,雙眼便瞎,現下走入毒手藥王的老巢,他那一處不能下毒?心想鍾兆文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決非膽怯之徒,他說得如此厲害,顯見此行萬分凶險,確是實情。他明知險惡,還是義不容辭的陪自己上白馬寺去,比之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亂闖,更是難得了。

  ***

  兩匹馬休息多時,精力已復,申牌時分到了臨資口。兩人讓坐騎走一程,跑一程,不多時已到了白馬寺鎮上。鎮上街道狹窄,兩人深怕碰撞行人,多惹事端,於是牽了馬匹步行。

  鍾兆文臉色鄭重,目不斜視,胡斐卻放眼瞧著兩旁的店鋪。將到市梢時,胡斐見拐彎角上挑出了藥材鋪的膏藥幌子,招牌寫著「濟世堂老店」,心念一動,解下腰間單刀,連著刀鞘捧在手中,說道:「鍾二……哥,你的判官筆也給我。」

  鍾兆文一怔,心想到了白馬寺鎮,該當處處小心才是,怎地動起刀刃來啦?但想鎮上必有藥王的耳目,不便出口詢問,於是從腰間抽出判官筆,交了給他,低聲道:「小心了,別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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