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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麼?」鳳一鳴兀自遲疑,提著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

  胡斐身形一幌,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一聲大喝,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後仰,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漿迸裂。

  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這法子鬥他,倒也絕妙,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著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左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

  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鬥,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機,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了兒子。又鬥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後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噹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

  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說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裏,又算得了甚麼?你還不動手,囉裏囉唆的幹麼?」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迴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捲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迴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用力,向裏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係。」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係?」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

  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著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

  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麼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麼?」袁紫衣說道:「是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於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鍾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與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餘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若是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著一揖到地。

  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捲住了屋樑上胡斐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捲到了他面前,說道:「接著!」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

  袁紫衣輕嘆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面子麼?」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姦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袁紫衣見他痴痴望著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歡,那知道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手極是沉重,只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噹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

  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動上手,便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於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銀發了出去,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甚麼?」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後縱開丈餘,銀鞭回甩,叫道:「看招罷!」

  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著,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只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衝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鬥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著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著著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捲住了西殿地下點燃著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

  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捲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於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著的柴火隨捲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中閃過一道道火光。

  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遊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僕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兇光,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離廟門。

  鬥了一會,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滅。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著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急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

  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於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餘一段柴火,兀自燃燒,只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中,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謀進擊,忽聽得必卜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中黑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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