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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慄慄自危,猛地裏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與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於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一陣失望和淒涼,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捲,險些脫手,急忙運力往裏迴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一奪之下,手臂發麻,當即手腕外抖,軟鞭鬆開了刀頭,鞭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

  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乃是一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凶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氣了麼?」軟鞭輕抖,向後躍開。

  胡斐不答,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那軟鞭一捲之後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輕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鉤手」招數極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迴轉擋架,那裏還來得及?只得將手一鬆,身子後仰,嗆啷啷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

  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著迫擊。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中要穴。」

  兩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擊,均是守禦多,進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驚,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兇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遊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遊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著「大四象方位」,斜行直衝,隨手胡亂發掌,只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

  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衝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

  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之力,一擁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於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

  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已知上當,只覺著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裏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撲過來的竟是廟中的神像。只聽得又是砰彭一聲巨響,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著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被她搶在手中。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手,自己只餘空手,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手,這念頭甫在心中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麼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

  ***

  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

  他從懷中取出火摺,點燃了適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裏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著這番惡鬥的遺跡,想起適才的凶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著一團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足有餘,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然中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佔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麼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是給她搶了先著。適才黑暗中激鬥,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

  不自禁想到:「我跟她狠鬥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著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甚麼不跟著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著她啊。」突然間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

  回憶適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想到這裏,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饑餓,提起適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著一些白米,於是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中衝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

  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並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又驚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

  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莊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少婦。

  那劉鶴真一隻手用青布纏著,掛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裏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幾下,突然坐倒,臉上神色是在傾聽廟外聲息。

  胡斐見他並未認出自己,心想:「那日楓葉莊比武,人人都認得他和袁姑娘。我雜在人群之中,這樣一個鄉下小子,他自是不會認得了。」揭開鍋蓋,焦氣撲鼻,卻有半鍋飯煮得焦了。胡斐微微一笑,伸手抓了個飯團,塞在口中大嚼,料想劉鶴真見了自己這副吃飯的粗魯模樣,更是不在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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