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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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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鬥片刻,情勢仍無變化,袁紫衣微感氣息粗重,縱躍之際,已稍不及初時輕捷。易吉瞧出轉機已至,待她長鞭掠到面前,突出左手,逕去抓她鞭上金球。袁紫衣一驚,軟鞭下沉,那知易吉的九龍鞭反過來一壓一鉤,若非她銀絲鞭閃避得快,雙鞭已纏在一起。易吉得理不讓人,瞧準了她鞭頭回起之處,九龍鞭一招「青籐纏葫蘆」,大喝一聲,已將銀絲鞭纏住。 袁紫衣只覺手臂一酸,手中長鞭給一股強力往外急拉,知道若與對方蠻奪,自己必輸,她心思轉得好快,危急中倏出險招,右手猛地一甩,銀絲鞭的鞭柄脫手飛出,繞著桅桿急轉圈子,但見銀光閃動,刷喇喇一陣響,九節鋼鞭和銀絲軟鞭兩條軟鞭,竟將易吉雙腿連同右臂一齊繞在桅桿之上。 這一下變生不測,易吉怎料想得到?大驚之下,忙伸左手去解鞭,倏見袁紫衣撲到身前,左手探出,便來挖他眼珠。易吉左手急忙放脫軟鞭,舉手擋架。那知袁紫衣這一下乃是虛招,左掌在空中微一停頓,牽制他的左掌,右手疾出,早已點中了他左腋下的「淵腋穴」。這一招在旁人看來,簡直是易吉自舉手臂,露出腋底任由對方點穴一般。他穴道被點,左臂軟軟下垂,雙腿與右臂卻又給縛在桅上,可說是一敗塗地,再無回手之力。 胡斐在地下見她敗中取勝,這一手贏得巧妙無比,剛叫了聲好,忽見黃光閃動,九枚金錢鏢急向桅桿上飛去,射向袁紫衣後心。 袁紫衣將易吉打得如此狼狽,心中大是得意,正要在高處誇言幾句,逼他親口許諾讓了掌門,這才放他,沒料到下面竟然有人偷襲。這九枚金錢鏢來得既快,部位又四下分散,她身在橫桁之上,只要向左或是向右踏出半步,立時從五六丈高處摔將下來,卻又如何避得?情急智生,身子向後一仰,登時摔下,九枚錢鏢從帆頂掠過。船頭岸上眾人驚呼聲中,只見她雙足鉤住橫桁,身子掛在半空。 岸上偷發暗器之人一不做,二不休,跟著又是三枚錢鏢射出,這一次卻是一枚襲她身子,兩枚射向橫桁,只要她身子向上翻起,剛好是自行湊向錢鏢。胡斐知道這一下袁紫衣再也無法避讓,立即也是三枚制錢射出。他出手雖後,但手勁凌厲,錢鏢去勢卻快,六枚銅錢在空中互撞,錚錚錚三聲,一齊斜飛,落入了江中。 袁紫衣背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剛欲翻身而起,胡斐大叫一聲:「這算甚麼?」躍上了船頭,只聽喀喇、喀喇兩聲巨響,橫桁斷折。袁紫衣跟著橫桁向江中跌落,而易吉處身所在的桅桿,卻也從中斷絕。袁紫衣當時頭下腳上,親眼見到何人發射暗器偷襲,胡斐如何出手相救,但橫桁怎地斷折,卻未瞧見。 原來易吉左脅穴道被點,半身動彈不得,右手卻尚可用力,忙從雙鞭纏繞之中脫出手臂,眼見袁紫衣倒掛桁上,當即將全身勁力運於掌上,發掌擊向橫桁。他膂力好大,連擊三掌,桁斷人落。 就在此時,胡斐也已躍上了船頭,心想若是袁姑娘落水,這姓易的反而安坐桅頂,待他慢慢溜將下來,豈非是他勝了?當即背靠桅桿,運勁向後力撞,這桅桿又堅又粗,一撞之下只幌了幾下。胡斐心中急了,拔出單刀,刷的一刀,劈斷了桅桿。 眼見袁紫衣與易吉各自隨著一段巨木往江中跌落,只是袁紫衣的橫桁先斷,身在半截桅桿之下,若是給斷桅擊中,性命可憂,胡斐當即抓起船頭拉縴用的竹索,對準袁紫衣身前揮將過去,大喝道:「抓住了!」竹索飛出,有如一條極長的軟鞭。 袁紫衣身在半空,心中忙亂,她雖識得水性,但想在眾目睽睽之下落水,待會濕淋淋地爬起,豈非狼狽萬狀?突見竹索飛到,急忙伸手抓住。胡斐一揮一拉,袁紫衣借勢躍起,輕輕巧巧的落在船頭。 她雙足剛落上船板,只聽得撲通一聲巨響,水花四濺,無數水珠飛到了她頭上臉上,正是易吉與斷桅一齊落水。岸上人眾大聲呼叫,撲通撲通響聲不絕。原來易吉不會水性,九龍派的十七八名弟子紛紛躍入湘江,爭先恐後地去救師父。 袁紫衣向胡斐嫣然一笑,道:「胡大哥,謝謝你啦!」胡斐笑道:「我這『胡』字拆開來是『月十口」三字,看來我每月之中,要身中九刀。」 袁紫衣笑得更是歡暢,心想我適才給那易吉拆字,原來都叫他偷聽去啦,笑道:「幸好你名字中有個『非』字,這一『非也非也』,那九刀之厄就逢兇化吉了。」胡斐笑道:「多謝姑娘金口。」 袁紫衣與他重逢,心中極是高興,又承他出手相救,有意與他修好,又笑道:「你這『斐』字是文采斐然,那不必說了。『非』字下加『羽』字為『翡』,主得金玉翡翠;加『草』字頭為『菲』,主芬芳華美;加絞絲旁為『緋』,紅袍玉帶,主做大官。」胡斐伸了伸舌頭,道:「陞官發財,可了不起!」 兩人在船頭說笑,旁若無人。忽聽得碼頭上一陣大亂,九龍派眾門人將易吉連著斷桅,七手八腳地抬上岸來。他年老肥胖,又不通水性,吃了幾口水,一氣一怒,竟自暈了過去。 袁紫衣暗暗心驚:「莫要弄出人命,這事情可鬧大了。」低聲道:「胡大哥,咱們快走吧!」說著一躍上岸,伸手去取那纏在斷桅上的銀絲軟鞭。 九龍派眾門人紛紛怒喝,六七條軟鞭齊往她身上擊了下來。只聽得嗆啷啷響成一片,六七條軟鞭互相撞擊,便似一道鐵網般當頭蓋到。她銀絲軟鞭在手,借力打力,一鞭從頭頂橫過,身子已斜竄出去。她偷眼再向易吉望了一眼,只見他一個胖胖的身軀橫臥地下,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胡斐翻身上馬,右手牽著白馬,叫道:「九龍派掌門人不大吉利,不當也罷。」袁紫衣笑道:「那就聽你吩咐啦!」躍起身來,上了馬背。 九龍派的眾弟子大聲叫嚷,紛紛趕來阻截。兩條軟鞭著地橫掃,往馬足上打去。袁紫衣回身一鞭,已將兩條軟鞭的鞭頭纏住,右手一提馬韁,白馬向前疾奔。這馬神駿非凡,腳步固然迅捷無比,力氣也是大得異常,發力衝刺,登時將那兩名手持軟鞭的漢子拖倒。 這一下變起不意,兩名漢子大驚之下,身子已被白馬在地下拖了六七丈遠。兩人急欲站起,但白馬去勢何等快速,兩人上身剛抬起,立時又被拖倒,驚惶之中竟自想不起拋掉兵刃,仍是死死的抓住鞭柄。 袁紫衣在馬上瞧得好笑,倏地勒馬停步,待那兩名漢子站起身來,只見兩人目青鼻腫,手足顏面全為地下沙礫擦傷,問道:「你們的軟鞭中有寶麼?怎地不捨得放手?」兩句話剛問完,不等他們回答,右足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點。白馬向前一衝,又將兩人拖倒。這時兩人方始省悟,撒手棄鞭,耳聽得袁紫衣格格嬌笑,與胡斐並肩馳去。 易家灣九龍派弟子眾多,聲勢甚大,此日為老師送行,均會聚在碼頭之上,眼見易吉受挫,原要一擁而上。袁紫衣與胡斐武功雖強,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幸好袁紫衣臨去施一手迴鞭拉人,事勢奇幻,眾弟子瞧得目瞪口呆,一時會不過意來,待要搶上圍攻,二人已馳馬遠去。這時易吉悠悠醒轉,眾弟子七嘴八舌地上前慰問,痛罵袁紫衣使奸行詐,紛紛議論,卻誰也不知她的來歷,於是九龍派所有的對頭,個個成了她背後指使之人。 袁紫衣馳出老遠,直至回頭望不見易家灣的房屋,才將奪來的兩根九節鋼鞭拋在地下。她轉眼瞧瞧胡斐,見他穿著一身鄉農的衣服,土頭土腦,憨裏憨氣,忍不住好笑,但想適才若不是他出手救援,多半自己已將一條小命送在易家灣,此刻回思,不禁暗自心驚。 兩人並騎走了一陣,胡斐道:「袁姑娘,天下武學,共有多少門派?」袁紫衣笑道:「不知道啊,你說有多少門派?」胡斐搖頭道:「我說不上,這才請教。你現下已當了韋陀門、八仙劍、九龍派三家的大掌門啦。還得再做幾派掌門,方才心滿意足?」袁紫衣笑道:「雖然勝了易吉,但他門下弟子不服,這九龍派的掌門人,實在是當得十分勉強的。至於少林、武當、太極這些大門派的掌門人,我是不敢去搶的。再收十家破銅爛鐵,也就夠啦。」胡斐伸了伸舌頭,道:「武林十三家總掌門,這名頭可夠威風啊。」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你武藝這般強,何不也搶幾家掌門人做做?咱們一路收過去。你收一家,我收一家,輪流著張羅。到得北京,我是十三家總掌門,你也是十三家總掌門。咱哥兒倆一同去參與福大帥的甚麼天下掌門人大會,豈不有趣?」 胡斐連連搖手,道:「我可沒這個膽子,更沒姑娘的好武藝。多半掌門人半個也沒搶著,便給人家一招『呂洞賓推狗』,摔在河裏,變成了一條拖泥帶水的落水狗!若是單做泥鰍派掌門人呢,可又不大光彩。」袁紫衣笑彎了腰,抱拳道:「胡大哥,小妹這裏跟你陪不是啦。」胡斐抱拳還禮,一本正經地道:「三家大掌門老爺,小的可不敢當。」 袁紫衣見他模樣老實,說話卻甚是風趣,心中更增了幾分喜歡,笑道:「怪不得趙半山那老小子誇你不錯!」胡斐心中對趙半山一直念念不忘,忙問:「趙三哥怎麼啦?他跟你說甚麼來著?」袁紫衣笑道:「你追得上我,便跟你說。」伸足尖在馬腹上輕輕一碰。 胡斐心想你這白馬一跑,我那裏還追得上?眼見白馬後腿一撐,便要發力,急忙騰身躍起,左掌在白馬臀上一按,身子已落在白馬的馬背,正好坐在袁紫衣身後。那白馬背上多了一人,竟是毫不在意,仍是放開四蹄,追風逐電般向前飛奔。那匹青馬在後跟著,雖然空鞍,但片刻之間,已與白馬相距數十丈之遙。 袁紫衣微微聞到背後胡斐身上的男子氣息,臉上一熱,待要說話,卻又住口。奔馳了一陣,猛聽得半空中一個霹靂,抬頭一望,烏雲已將半邊天遮沒。此時正當盛暑,陣雨說來便來,她一提馬韁,白馬奔得更加快了。 不到一盞茶時分,西風轉勁,黃豆大的雨點已灑將下來。一眼望去,大路旁並無房屋,只左邊山坳中露出一角黃牆,袁紫衣縱馬馳近,原來是一座古廟,破匾上寫著「湘妃神祠」四個大字,泥金剝落,顯已日久失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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