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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其實袁紫衣存心搗亂,見他越是怕聽不吉利的說話,便越是儘揀凶險災禍來說,當下正色道:「易老師,常言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我這番逆耳忠言,聽不聽也由得你。至於九龍派嘛,你若不去,由小女子代你去便了。」

  當袁紫衣躍上船頭不久,胡斐即已跟蹤而至。那日他在河裏洗澡時衣服被奪,赤身露體的不便出來,好在為時已晚,不久天便黑了,這才到鄉農家去偷了一身衣服。他最關懷的是那本家傳拳經刀譜。這刀譜放在貼肉衣服袋中,竟給她連衣帶書,一起取了去,心想這女子先偷我包袱,又取我衣服,定是為了這本刀譜,心中十分憂急,一路疾趕。當日便追上了她,但見她勒馬緩緩而行,卻又不是偷了刀譜便即遠走高飛的模樣。他越想越疑,無法推測這女子真意何在,心想若是動手強搶,未必能夠得手,於是暗暗在後窺伺,要瞧她有何動靜,另有何人接應。但跟了數日,始終不見有何異狀。這日在易家灣湘江之畔,卻見她向易吉起釁,竟是又要搶奪掌門人的模樣。

  胡斐暗暗稱奇:「這位姑娘竟是有一味掌門人癖。她遇到了掌門人便搶,為的是在江湖上樹信立威呢,還是另有深意?看來兩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且讓他們鷸蚌相爭,我便來個漁翁得利,設法奪回刀譜。此時牽她白馬,易如反掌,但好曲子不唱第二遍,重施故技,未免顯得我小泥鰍胡斐太也笨蛋。」於是慢慢走近船頭,等候機會搶奪她背上包袱。

  只見易吉一張紅堂堂的臉膛由紅轉紫,嘶啞著嗓子說道:「姑娘這麼說,那是罵易某無能,不配作九龍派的掌門人?」袁紫衣微笑道:「那也不是。易老師既然此行不利,性命可不是鬧著玩的,不如把九龍派的掌門人讓與我吧。小女子一片好心,純係為你著想……」

  她話未說完,突見船艙中鑽出兩條漢子,手中各持一條九節軟鞭。一個中年大漢道:「這女子瘋瘋癲癲,師父不必理她。待弟子趕她上岸,莫誤了開船的吉時。」說著左手伸出,便去推袁紫衣的肩頭。袁紫衣伸指在他手臂上輕輕一彈,說道:「吉時早已誤了!」那漢子登覺臂彎中一麻,手掌沒碰到她肩頭,上臂便已軟軟的垂了下來。另一個漢子喝道:「大師哥,動傢伙吧!」

  兩人齊聲呼哨,嗆啷啷一陣響亮,兩條九節軟鞭同時向袁紫衣膝頭打去。他們不想傷她性命,是以軟鞭所指之處並非要害。

  袁紫衣見兩人都使九節鞭,心念一動:「是了,他們叫做九龍派,大概最擅長的便是九節鞭。」她與易吉東拉西扯,一來是要他心煩意亂,二來是想探聽他的武功家數,這時見雙鞭擊到,心中大喜:「好啊,你們遇上使軟鞭的老祖宗啦。」雙手伸出,快速無倫的抓住兩根軟鞭鞭頭,相互一纏,打成結形,身子毫不移動,微笑著站在當地。

  兩名漢子尚未察覺,見鞭頭並未打到她身上,反而雙鞭互纏,各自用力一扯,這一來正中了袁紫衣之計,雙鞭鞭頭本來鬆鬆搭著,一扯之下,登成死結。兩人驚得呆了,又是用力一扯。師兄弟倆膂力相當,誰也扯不動誰,兩條軟鞭卻纏得更加緊了。

  易吉喝道:「莽撞之徒,快退開了。」雙手抓住長袍衣襟,向外一抖,喀喇喇一陣響,袍子上七個軟扣一齊拉脫,左手反到身後一扯,長袍登時除了下來,露出袍內的勁裝結束。這一手乾淨利落,威風十足。岸上站著的大都是他的弟子親友,也有不少閒人,登時齊聲喝了個大采。

  袁紫衣搖頭道:「口采不好。這一手『脫袍讓位』,脫袍不打緊,讓位嘛,卻是注定把掌門人之位讓給我啦。」易吉心中一凜,果覺這一手也是不祥之兆,右手伸到腰間,輕輕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條晶光閃亮的九節鞭。

  這一抖寂然無聲,鋼鞭的九節互相竟無半點碰撞。袁紫衣暗叫:「啊喲,不好!這手功夫我可不會,今日只怕要糟!」只見他這條鞭子每一節均有雞蛋粗細,他身材又極魁梧,便如船頭上立了一座鐵塔,拿著這條大鞭,當真是威風凜凜。

  這時船家已收起了鐵錨,船身在江中搖幌不定。易吉手臂一抖,九節鞭飛出去捲住了船頭鐵錨,跟著一揮,撲通聲響,水花四濺,鐵錨又已落入江中,船身登時穩住。這一手若非臂上有六七百斤膂力,焉能如此揮灑自如?眼見他這條九節鞭並有軟鞭與鋼鞭之長,內外兼修,非同小可。

  袁紫衣心想:「他膂力強大,揮鞭無聲。此人只可智取,不能力敵。」見他身材魁梧,年紀又大,想來功力雖深,手腳就未必靈便,於是心生一計,說道:「易老師,我是女子,如在船頭跟你相鬥,不論勝負,都於你此行不利。咱們總得另覓一個地方較量才是。」易吉心覺此言有理,可是又不願上岸。

  袁紫衣又道:「易老師,咱們話得說在前頭,若是我勝了你,你這九龍派掌門人之位,自得拱手相讓,不知你門下的弟子們服是不服?」易吉氣得紫臉泛白,喝道:「不服也得服。但若你輸了呢?」袁紫衣嬌笑道:「我跟你磕頭,叫你作乾爹,請你多疼我這乾女兒啊。」說著倏地躍起,右足在桅索上一撐,左足已踏上了帆底的橫桿,腰中銀絲鞭揮出,向上一抖,捲住了桅桿,手上使勁,帶動身子向上躍高。

  她左臂剛抱住桅桿,右手又揮出銀絲鞭再向上一捲,最後一招「一鶴沖天」,身子已高過桅桿,輕輕巧巧地落將下來,站在帆頂。這幾下輕靈之極,碼頭上旁觀的閒人無不喝采。九龍派的弟子中卻有人叫了起來:「喂,玩這手有甚麼意思?有種的便下來,領教領教易老師威震三湘的九龍鞭功夫。」袁紫衣大聲道:「在上邊比武,大夥兒都瞧得清楚些。」

  易吉哼了一聲,將九龍鞭在腰間一盤,左手抓住桅桿,身子已離地二尺,跟著右手一搭,身子又上升二尺。那桅桿比大碗的碗口還粗,一手原是無法握住,但他手指勁力厲害,掌力又極沉雄,雙手交互握抓,身子竟平平穩穩的上升,雖無袁紫衣的快捷剽悍,但在行家看來,這手功夫既穩且狠,實是非同小可。

  袁紫衣眼見他離桅頂尚有丈餘,心想一給他爬上,就不好鬥,只有居高臨下,先制止他上升,當下銀絲鞭一幌,喝道:「我這是十八龍鞭,多了你九龍。」鞭梢在空中抖動,摟頭蓋將下來。

  易吉雙手不空,如何抵擋?若要閃避,只有溜下桅桿,如此一招不交,已然輸了,碼頭上的眾弟子又高聲叫罵起來:「不要臉!」「這哪是公平交手?」「兀那婆娘,你下來動手!」卻見易吉將頭一偏,左臂抱住桅桿,右手揮動九節鋼鞭,竟自下迎上,往銀絲鞭上砸去。

  袁紫衣生怕雙鞭相交,若是給纏住了,拉扯起來,自己力小,必定吃虧,於是抖手揚鞭,避開他的兵刃,待要迴轉再擊,那知易吉使一招「插花蓋頂」,舞動鋼鞭護住頭臉,左臂一鬆一緊,身子一縱一提,四五個起落,已穩穩坐上桅桿之頂,但聽得碼頭上歡聲大起,鼓掌如雷。

  他這一來佔得了有利地勢,袁紫衣心中卻反而放寬,見他適才出鞭,力道雖猛,招數中卻無特異變化,遠不及自己鞭法的精微巧妙,當下身子向左一探,刷的一聲,銀絲鞭自右環擊而至。易吉穩穩坐著,九節鞭回轉,將對方軟鞭擋開。

  這時陽光照耀,湘江中泛出萬道金波,兩人在五六丈高處相鬥,兩條軟鞭猶似靈蛇盤旋,的是好看煞人。岸邊人眾越聚越多,湘江中上上下下的船舶也多收帆停舵,船中水手乘客,一齊仰首觀鬥。

  易吉自知輕身功夫不如對方,只是穩坐帆頂,雙足挾住桅桿,先佔了個不敗之地。袁紫衣卻是東竄西躍,在帆頂的橫桁上忽進忽退。她銀絲鞭比對手的九龍鞭長了一倍有餘,只有她攻擊易吉的份兒,易吉卻無法反擊。拆到六十餘招後,她手中一條長鞭如銀蛇飛舞,招數愈出愈奇。易吉來來去去卻只是七八招,密密護住了全身,俟機去纏對方軟鞭。

  一眼看來,袁紫衣似是佔盡了上風,但她如此打法極是吃力,只要久攻不下,鞭法中稍有破綻,或是足下一滑一絆,那便輸了。原來易吉的用心,正是孫子兵法中所謂「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袁紫衣早知他的心意,但不論如何變招進攻,他這七八招守護全身,竟是嚴密異常,無隙可乘。如在平地,她自可凌空下擊,或是著地滾進,但自己引他高空相鬥,反給他佔了地利,卻非始料之所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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