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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少年收攏摺扇,向胡斐一揖,說道:「尊兄貴姓大名?」胡斐見他彬彬有禮,便還了一揖,道:「沒請教閣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鳳。」胡斐雙眉一豎,哈哈笑道:「如此說道,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鳳毛。老兄與鳳天南怎生稱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聽說尊駕光臨,本該親來迎接,不巧恰有要務纏身,特命小弟前來屈駕,請到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轉頭向英雄當鋪的兩名護院喝道:「定是你們對拔爺無禮,惹得他老人家生氣,還不賠罪?」那兩位護院喏喏連聲,一齊打躬請安,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們鬧些甚麼玄虛。」

  那寶官的腦袋插在賭桌上,兀自雙腳亂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輕輕向上一提,將他倒過身來,那桌子卻仍舊連在他項頸之中,只是四隻桌腳向天,猶似頸中戴了一個大枷。那寶官雙手托住桌子,這情狀當真是十分滑稽,十分狼狽,向那少年道:「大爺,你來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卻不敢再說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賭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贏的錢呢?英雄會館想賴帳麼?」那少年罵寶官道:「拔爺贏了多少銀子,快取出來!慢吞吞的幹甚麼?」說著抓住桌子兩角,雙手向外一分,喀的一響,桌面竟被他撕成了兩邊。這一手功夫甚是乾淨利落,賭場中各人一齊喝采。

  那寶官有小主撐腰,膽子又大了起來,向胡斐惡狠狠地望了一眼,道:「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說!人家是英雄好漢,怎會出老千?館裏銀子夠麼?若是不夠,快叫人往當鋪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來多半是「欺騙作弊」之意,心想:「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擔當,我可不能絲毫大意了。」只聽那少年道:「拔爺的銀子,決不敢短了半文。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從來沒見過真好漢大英雄的氣概,拔爺不必理會。現下便請拔爺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鳳毛」三字決非真名,乃是存心來向鳳家尋事生非,但還是拔爺前,拔爺後,絲毫不以為意。胡斐道:「你們這裏鳳凰太多,不知大爺的尊號如何稱呼?」那少年似乎沒聽出他言語中意含譏諷,連說:「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鳴。」胡斐道:「在下賭得興起,還要在這裏玩幾個時辰,不如請你爸爸到這裏會面吧。」那寶官聽他說還要賭,嚇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

  鳳一鳴臉一沉,叱道:「我們在說話,也有你插嘴的份兒?」轉頭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對朋友從來不敢失禮,得知拔爺光臨佛山,心中喜歡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時過來相見,只是恰好今日京中來了兩位御前侍衛,家父須得陪伴,實是分身不開。請拔爺包涵原諒。」胡斐冷笑一聲,道:「御前侍衛,果然是好大的官兒。一鳴兄,小弟在江湖上有個外號,你想必知道。」鳳一鳴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甚麼,若能摸清他幾分底細,對付起來就容易得多了。」聽他提起外號,忙道:「小弟孤陋寡聞,請拔爺告知。」胡斐「哼」的一聲,道:「虧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連大名鼎鼎的『殺官毆吏拔鳳毛』也不知道?」鳳一鳴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膽子!你怎敢將我的一塊鳳凰肉吃下了肚中。」鳳一鳴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虛出一掌,左手便來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當真快如電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聲,鳳一鳴左頰已吃了一記巴掌,順手將他右手拿住,喝道:「還我的鳳凰肉來。」

  鳳一鳴家學淵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覺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雙鐵鉗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飛起右足,向胡斐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腳來,從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足背。鳳一鳴腳上又如被鐵錘一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胡斐左手反手一掌,鳳一鳴右頰早著,雙頰就如豬肝般又紅又腫。

  胡斐大聲叫道:「各位好朋友聽著,我千里迢迢地從北方來到佛山,向這裏的鍾阿四鍾老兄買到一塊鳳凰肉,卻讓這廝一口偷吃了。你們說該打不該打?」賭場中眾人面面相覷,不敢說話,心中都知他是在為被逼死的鍾小三出氣伸冤。鳳一鳴給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無法動彈。

  只見人叢中轉出一個老者,手中拿著一根短煙袋,正是英雄當鋪的大掌櫃。他給胡斐逼去了九千兩銀子,那裏便肯罷休?一面命人急報鳳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會館來瞧他的動靜,這時見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漢爺,這是我們鳳老爺的獨生愛子,鳳老爺當他猶如性命一般。好漢爺要銀子使用,儘管吩咐,可請快放了我們少主人。」胡斐道:「誰叫他偷吃了我的鳳凰肉?是鳳老爺的獨生愛子,便能偷吃人家東西麼?」

  大掌櫃笑道:「好漢取笑了。天下那有甚麼鳳凰肉?便算有,我們小主人也決不會偷吃。」胡斐喝道:「這鳳凰肉乃大補之劑,真是無價之寶,一吃下肚,立時滿面通紅,肥胖起來。你們大家看,他的臉是否比平時紅了胖了?還說沒偷吃我的鳳凰肉麼?」大掌櫃陪笑道:「這是好漢爺下手打腫的,不與鳳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來評個理,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鳳凰肉麼?」

  在賭場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鳳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戶子弟,人人畏懼鳳天南的威勢,聽胡斐如此詢問,七嘴八舌的說道:「沒見到你有甚麼鳳凰肉。」「鳳大爺決不能偷你東西吃。」「鳳老爺府上的東西還怕少了麼?怎能偷人東西?」「笑話笑話!」「好漢快放了他,別鬧出大事來。」

  胡斐道:「好,你們大家說他沒偷吃,我難道賴了他?咱們到北帝廟判個理去。」

  眾人一怔,立時想起鍾四嫂在北帝廟中刀剖兒腹之事。那大掌櫃暗暗吃驚,心想:「一到北帝廟,那可要鬧得不可收拾。」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漢爺說得對,我們都錯了。少主人吃了好漢的鳳凰肉,好漢要怎麼陪,便怎樣賠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說得容易。這裏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廟評個明白,我今後還有臉見人麼?」說著將鳳一鳴挾在腋下,銀子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賭場,向途人問了路,逕向北帝廟而來。

  ***

  那北帝廟建構宏偉,好大一座神祠,進門院子中一個大水塘,塘中石龜石蛇,昂然盤踞。

  胡斐拉著鳳一鳴來到大殿,只見神像石板上血跡殷然,想起鍾四嫂被逼切剖兒腹的慘事,胸間熱血上衝,將鳳一鳴往地上一推,抬頭向著北帝神像,朗聲說道:「北帝爺,北帝爺,你威靈顯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報仇。這賊廝鳥偷吃了我的鳳凰肉,但旁人都說他沒吃……」

  他話未說完,猛覺背後風聲颯然,左右有人雙雙來襲。他頭一低,身子一縮,那二人已然撲空。他雙手分別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聲,二人臉對臉猛地一撞,登時暈去。只聽得一人高聲怒吼,又撲了上來。

  胡斐聽他腳步沉重,來勢威猛,心想:「這人功夫倒也不弱。」一側身間,乘勢一帶,只見刀光閃動,一條肥水牯似的粗壯大漢已在身旁掠過,一刀逕向鳳一鳴頭頂砍落。總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際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磚之上,磚屑紛飛。胡斐叫道:「妙極!」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漢狂吼一聲,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單刀飛將起來,順手接過,笑道:「我正愁沒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趕來送刀,當真有勞了。」

  那大漢怒極,使力掙扎。胡斐左腿一鬆,竟被他翻身躍起,原來這大漢蠻力過人。他右足一撐,雙手十指如鉤,在空中逕向胡斐撲到。胡斐一轉身,已繞到他的身後,左手搭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那大漢本身縱躍之勢。那大漢身不由主,向上疾飛,旁觀眾人大叫聲中,眼見要穿破廟頂而出。他忙伸出雙手,抱住了大殿正中的橫樑,總算沒撞破腦門,但就這麼掛在半空,向下一望,離地數丈。他沒練過輕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雖然不弱,卻不敢躍下。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乃是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樑上,上不得,下不來,極是狼狽。

  胡斐拉住鳳一鳴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否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貴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復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的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直把那幾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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