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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是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於到了。」眼光向他從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只見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隻漢玉鐲,左手拿著一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只是腳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著京裏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的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御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被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那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傢伙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間拍去。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一催勁力,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幌,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勁敵。當下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然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兇猛,鳳天南也只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一扯神壇前的桌披,倒捲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啦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那裏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黃金鑄成,可算得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著胡斐說道:「閣下是那一位老師的門下?鳳某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鳳天南憑一條熟銅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家業大發之後,將熟銅棍改為黃金棍。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餘,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黃金又較鑌鐵重近兩倍,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是厲害之極。

  他聽了胡斐之言,知道今日已不能善罷,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與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是友是敵,但憑尊駕一言而決。」

  要知金棍乃極沉重的兵器,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台毫不搖幌,手法之準,可說是極罕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裏帶硬,要胡斐知難而退,不必多管閒事。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只須割一塊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著提棍躍向院子。

  胡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一摔,將單刀插在他的身旁,喝道:「你若是逃走,便要你老子抵命!」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畢,突然左手探出,逕來抓對方棍頭。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眼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當下棍尾抖起,一招「驅雲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

  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後著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面側面背面,面面皆靈」,的是武學中的極上乘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一掌。

  眾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鬥。鳳天南手下人數雖眾,但不得他的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是無從著手。

  二人惡鬥正酣,廟門中又闖進三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亂髮披身,滿身血污,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著進來,身後跟著二人,一個是她丈夫鍾阿四,一個是她兒子鍾小二。

  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面前告了你一狀,閻王爺說你大富大貴,後福無窮哪。」她瘋瘋癲癲地又跪又拜,又哭又笑。鍾阿四卻鐵青著臉,一聲不作。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餘招,早已全然落在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來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地向著自己跪拜,更是心神不寧,知道再鬥下去定要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顎挑去。

  這一棍勢夾勁風,金光耀眼,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然硬奪他的金棍。鳳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隻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當下力透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與棍頭一搭著,輕輕向後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了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餘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著。

  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的帽子,右手已抓住他的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面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一揚,鳳天南的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跟著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麼?」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他適才這一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那裏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捲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是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份與人比武過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的顏面,佛山一鎮之人冤氣難出。」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著地捲到,當下看準棍端,右足一腳踹了下去,棍頭著地,給他踏在腳下。鳳天南急忙運勁後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鬆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住下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鬆,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

  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後,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鍾四嫂卻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的鵝麼?」

  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於他。但見到鍾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的手裏,豈能輕饒?當下大踏步過去,將鳳一鳴一把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和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裏佛山鎮的人都護著你,我冤屈難明,只好剖開令郎的肚子,讓列位瞧瞧。」說著刀鋒在鳳一鳴的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

  鳳天南固然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的氣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後,仍是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的身份,但一見獨生愛子要慘被他開膛剖腹,不由得威風盡失,傲氣全消,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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