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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陳禹目不轉瞬的瞪著趙半山,防他有甚異動,口中卻在對王氏兄弟說話:「王大哥,王二哥,趙三爺今兒跟兄弟過不去,你二位可知其中原由?」王氏兄弟與他同府當差,雖然並不怎麼交好,但陳禹生性圓滑,平日人緣甚好,若不是二王忌憚趙半山武功了得,早已出言勸解。王劍英接口道:「聽趙三爺說,他也是受人之託,未必明白真相。只怕這中間有甚麼誤會,也是有的。」陳禹冷笑一聲,道:「誤會倒是沒有。王大哥,兄弟進福公子府之前,是在定親王府當差,這個你是知道的了?」王劍英道:「是啊,你是定王爺推薦給福公子的。王爺大大誇你精明能幹哪。」陳禹道:「適才趙三爺說道,兄弟傷了這小姑娘的父親,這件事是有的。可是兄弟是奉了王爺之命,你我同是吃府門飯的人,主人家有差使交下來,你能違命麼?」王劍英這才明白,他藉著與自己一問一答,是在向趙半山解說這回事的來龍去脈,於是又接一句:「這叫做奉命差遣,概不由己,那也怪不得你陳兄弟。」

  趙半山在回疆接到孫剛峰的血書,立即帶同呂小妹趕到廣平府,但無法找著孫剛峰,當下又到北京找人,一查之下,得悉陳禹已隨同福公子南下。他胯下所騎,是駱冰那匹銀霜逐電駒,不過兩天功夫,已從北京追到商家堡來。陳禹如何害死呂希賢父子,他確是不甚了了。呂小妹年幼,原已說不明白,多問得幾句,她就眼眶一紅,小嘴一扁,抽抽噎噎的哭個不停。這時聽陳禹要言明此事根由,正中下懷,道:「好,你曾說過,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你倒說說看。那呂希賢是你師叔,就算他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由你下手,致他於死地。」

  陳禹此時有恃無恐,料想今日已不難逃命,但趙半山決不肯就此罷手,日後繼續追尋,卻是難以抵擋,心想總須說得他袖手不顧,方無後患,於是說道:「趙三爺,你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常言道君子可欺以方,你這一回可是上了孫剛峰的大當啦。」趙半山一愕,道:「怎麼?上了甚麼當?」陳禹道:「我們廣平太極門姓孫的祖師爺傳了弟子三人,孫師伯是大弟子,先父居次,呂師叔第三。他師兄弟三人向來不睦,趙三爺你是明白的了?」趙半山本來絲毫不知,但想自己插手管他門戶之事,若說一切不知,未免於理有虧,當下不置可否,道:「那便怎樣?」

  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噹噹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是十分敬仰的。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然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甚麼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甚麼功夫傳下來,在下懂得甚麼?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於是點了點頭。

  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麼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自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後半句話制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與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里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面說,一面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只是眼見此人心狠手辣,若真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是堅毅,孤身一人,竟然間關萬里、歷盡苦辛的尋到回疆。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是這樣一個小小孤女,就是個壯年漢子,也是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然是為了孫剛峰斬手相託,可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

  只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然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叫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只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

  只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後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

  只見那老者兩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只有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身後,神情甚是異樣,不由得回過頭去。突見那人的兩根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了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拜了下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只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廳門,孫剛峰身形一幌,搶先堵住了門,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是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

  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們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只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是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刀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

  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傢伙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只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於是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與他拚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是人才凋零,眼下只有這姓陳的武功最強,只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

  趙半山直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只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果然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儘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趙半山無奈,只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

  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然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是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只說:「你……你……」趙半山:「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若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雙手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邊一讓,眼睜睜的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

  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做兄弟的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又是哼了一聲,那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妹一步步的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個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廳門,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眼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躍,人在半空,椅子已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撲,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

  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站起身來,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的站在廳口。

  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是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是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困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讚嘆:「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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