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四八


  池田:這一百年來,不論東方或西方,有論者認為:追求以細緻的心理描寫為中心是文學的主流。但是故事性呢?文學家遨遊宇宙般的想像力卻轉向以精雕細刻無聊、煩悶的日常瑣事,這不也意味著不可能產生超越以前的文學創作的作品嗎?歌德曾說:莎士比亞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劇本會印成文字而留下來,因而將它一一比較而計算自己寫了多少本。也不如說他寫的時候腦子中想的只是舞臺。他想像著自己的劇本該是活動的,活生生的東西。如果從舞臺上往下流,通過觀眾的耳卻不能留在人們的心中,這樣的東西是沒有價值的。對舞臺而言,經常是只有瞬間的效果,這才是重要的問題。莎士比亞心裏所想的是「舞臺」,是「行為」,是「活生生的臺詞」,與心理分析、心理描寫等絕然無緣,他完全沒有去考慮那些在書齋中孤獨地讀著活字的讀者等等。與莎士比亞豐饒和廣闊的世界相比,那些善用精緻的心理描寫的現代文學就顯得可憐,它只偏重于讀者、文學青年和知識分子。

  金庸:《三國》故事成了中國大眾精神生活的一部分,人民從其中接受道德教育與價值標準。應當像劉備、關羽那樣重視對朋友的義氣,要愛護人民,決不可像曹操那樣忘恩負義,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奸詐毒辣的事。劉備與關羽的道德模範比孔子、孟子更加普及、有效而重要。香港的警察以及黑社會人物都要設神壇拜關公,決不拜孔子,也不拜見耶穌、不拜如來佛。小說人物成為大眾宗教式崇拜的對像,這是全世界任何文學作品都做不到的。古希臘人崇拜希臘眾神,並非因史詩《伊裏亞特》而起,《伊裏亞特》只不過記載希臘人崇拜眾神的事實而已。

  池田:日本也有將楠正成和德川家康等放於神社中祭祀的情況,中國人對關羽的那種畢恭畢敬的信念,是完全超出我們的想像的。作家陳舜臣的回憶中曾述及,從前只有七八千的中國人居住的神戶的街上,只有一座中國的寺廟,那就是祭祀關羽的關帝廟,對關羽的尊崇之情由此可見一斑。

  金庸:《三國演義》事實上真正對中國的歷史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女真民族向明朝進攻時,還是關外沒有什麼文化的精野民族,自然不會閱讀《孫子兵法》之類的艱深書籍。他們的將領帶領軍隊,行軍打仗,方法和技術全靠從《三國演義》中學習。據說,清代第二代君主皇太極使用「反間計」,騙得明朝的崇禎皇帝殺了大將袁崇煥!

  池田:這是您的《碧血劍》中引用過的史實吧?

  金庸:噢,是的,這計謀就是照抄《三國演義》中周瑜騙得曹操殺了水軍督蔡瑁、張允的計策。袁崇煥如果不死,吳三桂不會把守山海關,清軍不可能這麼容易的打進北京。

  池田:固若金湯之城非為外敵所能攻破,乃是從城內崩壞的,此為古今通例。日蓮大聖人曾說過:「獅子身中之蟲吞噬獅子。」每逢大事,內部的團結比什麼都重要。由此而思,今日我聽了您的一席見解之後,才瞭解金庸先生對周瑜的獨特之見。在《三國演義》中用善於謀略的周瑜作陪襯,突出諸葛亮的深謀遠慮,但是,這兩位可以比肩的智將的存在是不可改變的事實。

  金庸:中國各地到處都有關帝廟,洛陽附近的關帝廟規模很大,當年我見到之後印象很深。其實歷史上真正的關羽沒有什麼特別了不起,個人勇力不過和張飛、趙雲、馬超差不多,曹操部下的勇將張遼、徐晃、許褚等等大概和關羽都可打成平手。呂布當然強過他。說到用兵打仗,關羽肯定不及曹操、諸葛亮、司馬懿、周瑜、呂蒙、陸遜、羊祜、陸抗、趙雲、張遼。關羽受後人尊崇,全靠《三國演義》誇張了他的重義。中國人民間最重視的道德,第一是孝,第二就是義。一部小說把一名武將捧成了神,不但由於小說的魅力,也由於中國人傳統的性格。

  池田:確實,強調「孝」與「義」是十分明顯的,另外,吉川的《三國志》開場之際曾特地強調劉備乃一名孝子,證明「孝」的道德分量是十分之重的。說到「義」的話,以劉備、關羽、張飛結拜為金蘭兄弟「桃園結義」為始,全書貫穿了這種「道德」觀。中國人的正義、仁義、忠義、恩義、信義、道義、情義、大義等等,都是並列的,每一種都是帶著人倫香氣的漂亮名詞。由此而考慮,「義」是應該被理解為人所應該踏步向前的正道,是人與社會之間不可欠缺的一種秩序感覺,且應以此為基點。以前湯恩比博士在眺望未來的「統一的世界」時,他十分注意有著二千年以上統治著廣闊版圖的中國民族的統治經驗、統治感覺。他認為以「義」作為代表性的觀念,是中國獨特的秩序感覺的背景。當然,不能忘記那種秩序感覺,一旦有哪一步錯了就會有使社會凝固和窒息的危險性的。魯迅在向「禮教」,亦即儒家道德戰鬥時曾指出,秦始皇、曹操等,說到底就是對那種秩序感覺的異端者,他高度評價他們為劃時代的改革者。魯迅對中國民族的傳統精神遺產,可以說是嚴厲地審視了禮教的負面。然而,象徵著義的道德般的秩序感覺作為規限人間社會的規範,到底會活在中國每個人心的深處吧!

  金庸:《三國演義》的文字中,文言成分較多,我在小學生時代就津津有味的讀了,雖然有許多文句不懂,但故事和人物的吸引力太大,終於跳過不懂的部分,一路讀完。

  池田:這就是《三國演義》的魅力啊!只有這才是吸引人們的誘力之所在,亦即帶有故事性。您的親屬對之對怎樣看呢?

  金庸:我母親和她的姊妹、姑嫂們則愛讀《紅樓夢》,大家常常比賽背誦回目和書中的詩詞,贏了的可拿一粒糖。我在旁聽著,覺得婆婆媽媽地毫無興趣,但從母親手中接過一粒粒糖果,自然興趣盎然。

  池田:是嗎?在日本,對於《源氏物語》中的微妙的心理描寫,年輕人也相當難以明白。我聽說在中國,十分喜歡《紅樓夢》的人被稱為「紅迷」,這也說明熱衷於讀《紅樓夢》的大有人在。令堂想來也該稱為「紅迷」吧,她嗜讀《紅樓夢》的情況,先生一想起來就歷歷在目吧!

  池田:在中國和日本的民間,《水許傳》與《三國演義》同是最受歡迎的作品。我從青年時代起就在戶田先生創立的「水滸會」這個培養青年的聚會中受到其薰陶,這當然是取自《水滸傳》之名。在東京冰川溪谷的野外研修場等地,我們在恩師帶領下由《水滸傳》開始學習世界的著名小說,這些日子實在令人懷念不已。

  金庸:我曾在您所寫的《人間革命》中讀到這些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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