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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大文豪雨果:以人性之光照耀世界

  在這次對話中,金庸和池田討論了另一共同喜愛的法國作家雨果。兩人均激賞雨果對人生的深刻觀察和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詳細評析了《悲慘世界》和《釧樓駝俠》(即《巴黎聖母院》)這兩本你代表作的主要人物。

  池田:在我們兩人的青年時代所共同愛讀的書籍之中,有維克多·雨果的許多作品。雨果是以「人性之光」照亮世界的大文豪,是不屈不撓的人道主義鬥士。在我與您對談的文學舞臺上,他是一個不可以欠缺的「主角」。

  金庸:對,不可不談!

  池田:我初讀雨果的作品是十五歲左右的時候,正當第二次大戰之中,我的四位兄長都被驅入了戰爭漩渦,而我自己則在病患之中,那是令人懷念卻無法進行學習的日子。在那樣的時候,讀到雨果的巨著《列·米歇拉佈雷》,所受到的是比海還深,比天空更廣大的人性精神的強烈與優秀的教誨,我當然深受感動,使我從黑雲密佈的時代和人生中掙脫出來,看到了一道希望的光明。我的恩師戶田先生也十分喜愛雨果,特別是在恩師所主辦的讀書會上,我們通過雨果的《九三年》,知道了暴力的悲慘,學會了人道的尊重、與發眾的「同甘共苦之心」。(中略)

  金庸:先生說在艱苦的戰爭歲月中,閱讀雨果的大作《列·米歇拉佈雷》,相信這是Les Miserables一書的日本譯名,中文譯為《悲慘世界》。這個中文譯名相信是留學日本的中國著名僧侶文人蘇曼殊所譯。此書法文原名的意思,直譯是:「那些悲慘可憐的人們」,「悲慘世界」四字頗為恰當地譯出了這意思……我最初讀《悲慘世界》,也是十五六歲之時,讀的是《蘇曼殊全集》中的譯本,那只有一個開頭,譯到主角尚凡讓偷主教的銀器被捕、得到主教寬恕而代為隱瞞,以後就沒有譯下去了。

  池田:書中的密裏耶爾主教是作為「神職人員」的應有態度來描寫的。譬如,有這樣的描寫:他說,「最漂亮的祭壇」是「被慰藉的、對神懷著感謝的不幸人的心」。他自己過著樸素的生活,嚴以律己,充滿著給人無限的慈愛之心。他把那些不幸的人們稱為「患者」和「病人」,自己作為一個「醫生」以付諸奉獻的「獻身」之行動——不問宗教,不問宗派為何,應當是任何宗教神職人員的實踐行動之理想。但是,令人遺憾的是,現實中卻多的是「比庸俗還庸俗」的墮落的神職人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金庸:我早已聽說過,池田先生敢於對那咱墮落的神職人員作對和批判。我當時所讀到的《悲慘世界》雖只是片段,但震撼力強勁無比,以文學價值言,遠遠在大仲馬、梅裏美(我也很喜歡的另一位法國小說家梅裏美,《卡門》的作者)等人之上。文學風格與價值的高下,即使對於當時我這個沒有多大見識的少年人,其間的對比也是十分明顯的。

  池田:我曾這樣說過:雨果是「詩」,有著不斷燃燒的「靈魂之火」,有著包容萬物的「宇宙的律動」,有著對被折磨的人們的「慟哭」,有著對虛偽和不公平的「憤怒」。而且,也有著對凜凜正義的「渴望」。維克多·雨果是我青春的伴侶。不,也可說是我一生的伴侶吧!雨果是「人性之光」,是照耀在為眼前苦惱的一個「人」,然後痛擊造成這樣「悲慘」現實的社會,構想著所有人都能共生的理想世界,進而向自然、大地、堪稱生命搖籃的「宇宙」擴展開去。從微觀的世界向宏觀的世界凝視不動,包容、孕育的「強力的目光」,是雨果作品的特色。

  金庸:適如所言。

  池田:《悲慘世界》的卷首上印著一句話:「只要這土地上有著無知和悲慘,像本書一樣性質的書就不無裨益。」雨果的文學熱情,對於在現實社會中貧困、與那些隱匿於自己個人的生活世界中,玩弄著近乎獨語的、令人費解的語言文字的所謂現代作家的「高雅矜貴」的氣派絕然無緣。上述雨果的社會意識,就是您所熟知的那種「歐洲合眾國」的理想未來。那就是對歐洲列強各國,就像南北韓一樣一線分割,卻不斷地進行流血的角逐的世紀中,提出在大領先於時代的偉大構想,實在是令人歎為觀止。

  金庸:我瞭解到雨果的「人性之光」,是通過他的小說而不是詩歌。外國詩歌譯成中文,不易令讀者感動。進一步果的浪漫派戲劇例如《艾那尼》(Hernani),很早就有了中文譯本,我在其中激昂的吟詠中感致函激情和「魂之熱火」。

  池田:比如就有這樣的話:「側腹淌血的人記憶猶新侮辱人者常糊裏糊塗就忘記了自己的惡行,但受辱者卻會頑強地留著被侮的印象,永久地揮之不去。」這就是我們可以聽的一生與肆虐者戰鬥的雨果呼叫的話語。

  金庸:雨果的大仲馬一樣,都因為受到莎士比亞與司各各特的強烈影響而撰寫浪漫派出的歷史冒險小說,英國小說家斯蒂文森也因此非常之喜愛大仲馬。1993年春天,我受愛丁堡大學的邀請,前去作了一次關於小說的演講。我先來一個開場白。

  池田:您怎樣致開場白,我很有興趣聽聽。

  金庸:這段話有點長,我是這樣說的:昨天我和妻子在愛丁堡市中散步,在華爾特·司各特爵士的塑像前站立凝望良久,想像他小說中所描寫的英雄和美人。我又想到了愛丁堡市的另一位大小說家羅伯特·史蒂文森。據說,大仲馬每當遇到英國人,一定熱情款待,以報答他從司各特爵士小說中所得到的教導。今天我到愛丁堡來講小說,只有一句話,我之會寫小說,全仗得到愛丁堡兩位大師的教導指點,那是華爾特·司各特爵士和羅伯特·斯蒂文森。我不敢說來講什麼心得和意見,我是來向貴市的兩位大師致敬和感謝。

  池田:這是您的自謙,愛丁堡大學的人聽了一定深受感動。雨果有一篇題為《論華爾特·司各特》的文章,他在文中圍繞「詩人的使命」而談,果然如浪漫派的驍將一樣有著詩的能源、語言的承擔、鍛煉人的指導力等,十足確信地談著。不是背向社會歸於自閉,而要真心地面向社會並與之相結合,與世間的悲慘、矛盾戰鬥下去。這裏所揭櫫的「詩人的使命」就是雨果的文學,也許是,這些有關司各特的作品的評論,在某種意味上而言,雨果與之有很大共感吧!

  金庸:雨果的長篇《巴黎聖母院》,書名中文譯作《鐘樓駝俠》,突出了這個「俠」字,此後電影和卡通片也都採用了這個譯名。聖母院位地巴黎市中心,是天主教的大教堂,雙樓並峙,建築宏傳瑰麗,雨果這部小說以這大教堂為背景。

  池田:雨果在作品中特辟一章名為《聖母院》,將大教堂的匠心構思、建築模式、歷史等在書中娓娓道來。作為「法蘭西的象徵」的大教堂,似乎已深深植根於雨果的心目中。

  金庸:您對此書當十分熟翻,此書不如《悲慘世界》那麼有名氣,所以不妨也向讀者談談此書。小說中描述教堂中一個職司撞鐘的駝子(奎西莫杜)。此人力大無窮,但奇醜無比,背脊既駝,且獠牙翻目,歪嘴垂鼻,簡直不似人形。

  池田:書中背景是中世紀,而作品卻寫於十九世紀。因而有必要考慮怎樣反映中世紀時的時代感。

  金庸:說得對。其時為中世紀,世人迷術,見他如此醜陋,群以為妖,綁之於高臺,鞭笞之餘,尚欲令其日曬而死。有一吉卜賽馬跳舞女郎安斯慕拉達見而生憐,攀上高臺以清水喂之,駝子得以不死。安斯慕拉達容貌絕美,舞技迷人,觀眾見之失魂落魄,市人以為她是女巫,欲逮而處死,綁上吊架。

  池田:以捉「女巫」來說,在現代也沒有改變這個構圖。在謠言四起的流言蜚語中,將某一特定人物指為惡人,是權力者常用的手段,對安斯慕拉達的迫害,也正浮現出這種「愛害者」的原型。然而,另外有一位主要的角色是警備隊長菲伯斯,與奎西莫村同樣愛戀著安斯慕拉達。安斯慕拉達為他俊俏的外貌所惑,雙雙墜入愛河。但是這個菲伯斯卻是個自私自利的醜惡人物。雨果在全篇結尾中以「菲伯斯的結婚」與「奎西莫杜的結婚」二小節並列。這裏略去不贅。菲伯斯這一方是為自我打算歸宿的結婚,在奎西莫杜的這一方卻是作者描寫他以誠實之生命的閃光,輝映著洋溢的「永遠之愛」。顯然,雨果是要以這兩們人物來作一個形象的對照。

  金庸:菲伯斯見情人安為暴民所劫持,生怕為其牽累,騎馬列漠然而過,冷若不識。駝子奎西莫杜奮力相救,女郎脫險,逃入教堂。教堂之副方教弗洛羅一向慕女美色,威逼之相從,女堅拒之。群眾欲攻入教堂劫女,駝俠在鐘樓樓上擲石力搞,推倒暴民進攻之去梯。副主教乘機脅女出外,逃入森林,數度逼迫,女均不從,奸主教憤而將女交於暴民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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