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四三


  金庸:我以為文學的功能與宣傳文字、說理文章性質不同。說理文章的目的,是把一件事情的道理說得清楚明白,分析得條理分明、邏輯性極強,使得讀者衷心信服,接受作者的意見。要揚搞敵,就得把敵人的可惡說得淋淳盡致,叫人衷心信服,此時再不奮起托搞,國家就要滅亡,種族就要被敵人滅絕;要鼓動革命,就得列舉事實,說明當前的政府和制度對人民造成極大危害,非推翻之而大大改革不可。文學也可宣傳搞敵、鼓吹革命,然而不是在文章中講道理(或通過故事中人物之口來講道理),而是通過感人的故事或戲劇場面,激動人心的詩句,使得讀者或觀眾接受作者的感情。不但接受,而且是熱血沸騰、熱淚縱橫地感動。

  池田:對,激動人心的不是滿口大道理、講大義,而是作得內心沸騰翻滾的「大感情」的真情流露。辛亥革命前,引致表年愛國愛民熱血高昂的鄒容的文章《革命軍》,就是一個好的例子。巴金先生的《寒夜》中,在字裏行間充滿著對世俗之惡,對社會的不合理的強烈控訴和憤怒,凝聚著欲罷不能的「大感情」。這種無可駁難的說服力,是那些汗牛充棟、排山倒海的宣傳文章和口號無法比擬的。

  金庸:我寫的武俠小說並沒有想宣揚什麼主題思想,偶然也有一些對社會上醜惡現象與醜惡人物的刻畫與諷刺,然而那只是興之所至的隨意發揮。真正的宗旨,當是肯定中國人傳統的美德和崇高品格、崇高思想,使讀者油然而起敬爺之心,覺得人生在世,固當如是。雖然大多數讀者未必做得到(作者自己也做不到),但若能引起「心嚮往之」的意念,那也是達到目的了。

  池田:嗯,我想,成千上萬的讀者喜愛您的作品,這個現實本身就證明您的創作活動是成功的,也是達到了寫作的目的的。

  金庸:比較廣泛的說,文學的目標,是用文字創造一些人物、故事或感情(詩歌通常無人物、故事)來表達某些美的、善的、純真的感情或價值。這些感情或價值,在人生中本來就有的,藝術家加以精練、安排組織,令讀者受到感動,接受其價值的觀點。有時作者所寫的人物或故事並不是美的、善的,但仍表達一種對美的、善的價值之肯定,例如魯迅的《阿Q正傳》、《狂人日記》、《藥》,俄國果戈理的《外套》,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白癡》。這個問題以前許多哲人、學者都說過了,各有不同說法。我的意見未必正確,未必完備。

  池田:一個真摯的靈魂活著,就是踏上「希望」的路程,不斷地懷著「希望」,就能不斷地前進。投身于現實的渾沌之中,一邊苦鬥,一邊開拓自己的人生的軌道——人的一切工作、生活,就是要為自己創造價值而鬥爭。執筆寫作也不能例外。荷蘭歷史學家赫伊津哈(Huixinga1872~1945)曾這樣說過:「生存就是鬥爭。」「人的精神生活的全部語彙,於一切鬥爭領域中發揮機能。」當然,有些娛樂性的讀物也能將人生的現實和矛盾原形畢露地展示在讀者眼前。但是,我認為,能夠受萬千讀者深受感動工文學,即使被看作反面教材也仍在傳播「生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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