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四〇


  池田:過獎,過獎。我曾與巴金先談過三次,也偶爾談及「托爾斯泰之死」的話題。巴金先生曾斷言:「我不認為托爾斯泰是一個想自殺的人。 」從他的毫不猶豫的語詞中,我想也許太唐突,但還是請教他,是不是因為「經歷過『文化大革命』的狂風暴雨,在最可怕的苦惱中曾經想到死?」「不,一點兒也沒有想起」,他的眼中閃著銳利的目光,「苦難愈多,當時唯一考慮的事是『堅持下去,奮鬥下去以戰鬥來活下去』。」當然,在惡夢一樣的空前的狂亂中,許多文化教育人就這樣被吞噬了。但也可以看到面對苦惱磨難卻是具有堅定的鐵一般的信念,宛如岩石一樣的挺立著的人,巴金就是突出的代表。

  金庸:巴金先生從1979年到1986年,一共寫了五集《隨想錄》,其中頗大的篇幅,是責備自己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意志不堅、骨氣不夠堅強,在政治壓力之下,寫了一些「違背良心」的檢討與批評,不合更換指控自己,也指控了朋友與其他的文藝工作者。這些自我揭露和自我批評,讀來真令人感到驚心動魄。巴金先生罵自己這種行為可卑可恥,如此直截了當的公開自責,中國歷史上完全沒有先例。

  池田:在《隨想錄》之一的《探索集》中曾有這樣一段話:不能把一切事情都推在「四人幫」身上,我自己承認過「四人幫」的權威,低頭屈膝,甘心任他們宰割。難道我就沒有責任?難道別的許多人就沒有責任?

  金庸:當然,「文革」期間,在當局的壓力之下,在毆打與酷刑之後,在家人受害的威脅下,更加卑屈的話都有不少人曾經寫過。但巴金寫《隨想錄》時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壓力,純粹是一個正直善良之人的真誠懺悔。相信與他一生十分佩服法國大作家羅梭有相當關係。

  池田:這使我想起羅梭的《懺悔錄》。

  金庸:我讀了《隨想錄》之後只有更加佩服,自愧不如。——我如果處在同樣的環境之下,表現不可能比他好上半點。

  池田:適如您所說的,那是一種真摯的、具有勇氣的懺悔。要做一個正直的人,想來看似容易,做起來卻難,我接受這種看法:語言真正的意義是「正真的」懺悔。在這裏,巴金先生看准了的是自我的「內惡」,「自我的『四人幫』」。說是看准「自我的『四人幫』」的淫威下,一時而不得不有所屈服,也就是在某種意義上承認了握有邪惡權力者的存在。那種情況不能推到別人的責任上去,而應該先追究那是「自己的問題所致」,這是十分重要的。T.s.艾略特曾指出:令我認為世俗的改革家或革命家這所以平庸安逸,無所作為,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那些以為可以自己作主的人們認為:世上的惡是存在於自己身外的。這種情況,因為將惡看作是全部非個性的,除了變革機構之外別無他法。或者說是惡被人具體化了,也就是說常常將惡視為只存在於別的人中間。有外在的「惡」,同時也有內在的「惡」——若不看到這一點,一切改造世弊的革命,是不能脫離單純的權力鬥爭、政權更迭的範圍攻的。

  金庸:「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就在報上撰寫社評,強烈抨擊「文革」的種種不合理之處。我們反對江青,反對林彪,反對康生、陳伯達、柯慶施、張春橋、姚文元,我們讚揚和支持彭德懷、鄧拓、吳晗、廖沫沙、鄧小平、周恩來、李先念、劉伯承、陳毅、巴金、曹禺、傅雷、老舍,支持畫家黃胄、黃永玉等等。

  池田:早就聽說您在《明報》的論說筆鋒銳利,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

  金庸:那決不是我比巴金更大膽、更富於正義感、觀點更正確;只因為我是在香港,是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到後來有的極左人士企圖暗殺我時,不久周恩來就下令禁止極左人士在香港進行暴力行動了,我們在香港的文化人所以膽敢直言無忌,所以能夠受政治迫害之大禍,只是較為幸運而已,決不是比自在內地的同行們更加勇敢、更加正確。應當有這點自知之明。而最後驅除邪惡、走上正道的,畢竟是內地鄧小平領導下的那些人士。我們在海外的人也蒙受了福祉。

  池田:說的也是。當時的日本,沉溺在「文革」的瘋狂中的也大有人在。也有人企力量以思想、哲學來粉飾已經顯現出來年權力鬥爭,滿心期街人類史上空前的文化革命的到來,不斷地在空洞的理想中打轉。在芸芸眾生的議論中,先生您斬釘截鐵地指出:「這只不過權力鬥爭而已」,可謂一掃庸見的獨具慧眼。然而,巴金先生也對「政治與文學」提出過質疑,他在給我的答覆中指出:「文學是不能脫離政治的,但是政治絕對不能取代文學,因為文學是能脫離政治的,但是政治絕對不能取代文學,因為文學是能建造人的靈魂的。」這是在經歷了「大災難」之後的發言,認定對有關政治的事感到討厭和不關心並非不可想像的,充滿憎惡和憂憤並非咄咄怪事。然而,他上述的說話卻是一個堅不定的發言。我們在上面的談話中曾說過:在中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想來的確是觸到了「活在文學中」的真金一般的覺悟了。

  金庸:巴金談到,他所以寫文章,是「為了『向敵人作戰』」,「為了攻擊那些封建落後的傳統,那些妨礙人類進步、阻止弘揚人性的一切不合理制度、所有破壞愛的東西……」他經常抱有一個崇高的目標,當然,他也說到:「我寫作只是為了生活,不是想成名。」

  池田:真是保持著活力,精神的活力……巴金先生在訪問時曾作過演講,主說過這機關報「作為作家的自畫像」:從一九二九至一九四八年這二十年這二十年中間,我寫得快,也寫得多。我覺得有一根鞭子在抽打我的心,又覺得仿佛有什麼鬼魂借我的筆為自己伸冤一樣,我常常同主人公一起哭笑,又常常絕望地亂搔頭發。「寫吧,寫吧!」好像有一個聲音經常在我身邊叫。我記記了自己,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機械地寫著,有時坐在椅子上,有時趴在桌子上,有時站起來在沙發前踱步,然後就彎彎腰,心情好了就繼續寫下去。讀到這段話,在我眼前好像浮現出巴金先生每天以「筆為武器」而不斷苦鬥的形象,那種感動是任何語言也無法說得出來年。

  金庸:巴金先生的文字中充滿了激情,他說他寫作的宗旨是「把心交給讀者」。的確,在他所有的文章中我們都能接觸到他的心,領會他豐富而充沛的感情。以古典主義的觀點來看,似乎是不夠含蓄,發池過分。我自己創作,當常喜歡文靜一點,清淡一點。不過我確曾為讀巴金的文字而流淚,少年時是讀到鳴鳳的自殺、瑞玨的難產而死,最近是讀到他寫妻子蕭珊的逝去。作者並非單純是感情的奔瀉,而是在深刻的哀傷和痛楚之中,忍住了自己的眼淚。他在寫作時忍住了眼淚,我在閱讀時卻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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