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三八


  金庸:這篇《立正安國論》,日蓮大聖人在書就之後,呈交幕府攝政北條時賴。由於他言論激烈,受到各宗派的聯合攻擊;同時幕府也對他嫉視,判以流刑,逐出鐮倉。後來獲赦返回,但環境惡劣,強敵圍攻,弟子離散,日蓮大師臨難不屈,堅持信念如故。1268年蒙古大軍東征日本,消息傳來,證明《立正安國論》果有先見之明。他繼續大聲疾呼,主張獨樹法華一宗以挽救國家安危。日蓮大師的立論雖純粹是從宗教的宗派觀點和教義出發,但其愛護國家民眾、不顧自身安危而排眾立言的愛心與勇氣與魯迅先生實有共同之處。

  池田:說得一點也不錯。「日蓮其身遭大災,已曆二十餘年,卻從無退意。」 對於惡是正面攻擊,決不妥協。其精神正與魯迅的「以筆為武器」殊途同歸。

  金庸:不久之後,日蓮宗領導生活困苦而不滿的普通民眾及下層武士、城市工匠,對壓迫者奮起抗爭,發生所謂「法華暴動」。強調愛國主義、重視眾生平等而同情貧民的痛苦,一直是日蓮宗傳統的寶貴精神。

  池田:這確是日蓮宗的特質。但是,對於權力的鬥爭有時就如間歇泉一般噴湧出來,說到底卻是玉碎之主義,並沒有在廣大民眾中紮根成為時代精神。以至在近現代中,曲解了大聖人的教誨的某一側面,被指為過激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的原理。這一點令人感到非常遺憾。

  金庸:我對日蓮大師及日蓮宗所知甚少,或者有不正確的地方,敬請池田先生指教。先生在《日蓮大聖人禦書全集》漢譯本的「序言」中說:「《立正安國論》是說出把戰爭這個人類的宿命由根底來轉換的方法,為了實現和平而作的一篇諫書。這裏有國際創價學會和平理念的根源。」相信是說:「如果天下多數人信奉正確的佛法,則全世界都是佛國寶土,自然不會有戰爭發生了。」這是實現世界和平的根本道路。釜底抽薪,抽去戰爭的因子,雖然任備艱巨,任重而道遠,但多走得一步,也多了一份和平的力量。

  池田:「釜底抽薪」,說得好,我們正在努力推進的運動正是此意。以日蓮大聖人的佛法為根柢,在全球展開建立內涵的價值體系——我將之稱為「使世界公民人才輩的競賽」。如何在「世界公民」中兗實其內涵,築起精神的基盤是重要焦點。那麼,要怎樣築起這個精神的基盤呢?這裏有宗教所要承擔的任務。為了和平而合力,我想無論在政治、經濟、文化、教育方面都是責無旁貸、很有必要的。但是另一方面,宗教應當怎樣從人群中培養出多少有深度精神的人,這是最大的焦點吧!在這個意義上,宗教在構築世界和平中能夠貢獻的地方很大,我對此確信無疑,宗教一定要成為因應那個時代的要求的宗教!

  金庸:是的,我想其中佛教的精神價值之光在今後也會大大照亮世界。對於佛教中各宗教之類教義的爭執,我向來缺乏研究,也沒有多大興趣。但是如果佛教能對世界和平、大眾幸福作出積極貢獻,我是極願盡一已微力的。

  池田:能操流利的日語,對日本宗教十分瞭解的比利時宗教學者楊·斯恩各特曾這樣說過:在創價學會中有信仰的確信,還有作為宗教的核心。這是與歷來日本人一談起宗教就將之無所不包,馬馬虎虎的「什麼都好的宗教心」大異其趣的……日本是所謂「和」之國,但那「和」是只局限於日本的「和」。然而,創價學會所主張、實踐的「和」則是以全世界為對象的和平之「和」,我認為這是在日本宗教界中顯示非常大的變化的運動。他還認為,創價學會超越了日本歷來的宗教的框架,持有「精神之力」和具有世界性。為了不辜負金庸先生等許多朋友們的期待,我們要為此而奮鬥不懈!

  金庸:中國近代著名的佛教領袖太虛法師,以及當代學問最好的出家人印順法師都提倡「人間佛教」,主張佛教須要入世,要為社會、人群作出貢獻。我覺得他們的主張適合時代要求。大乘佛教本來反對小乘的「獨善其身」,而提出「普度眾生」的口號。

  池田:如果再舉出另一個「筆的鬥士」,我難忘的是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巴金先生。我有幸同巴金先生在日本與中國會見過四次。第一次見面時(1980年4月),還有作家謝冰心女士、林林先生等在座。一群女中學生歌詠隊正以可愛的歌聲歡迎客人,我陪同他們一行走過的時候,巴金先生十分高興地說:「看到年輕人的成長,真是喜不能言」,「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啊!」一副對青年充滿著慈愛的心情。在這一點上,他與魯迅具有一樣的強烈信念。

  金庸:對。

  池田:當時我正是剛剛辭去創價學會會長一年之後,而我與學會正受到那些權威主義的聖職者們飛啄般的誹謗和中傷。巴金先生也剛度過「十年大災難——文化大革命。」經歷過風暴,但什麼也沒法使之動搖,什麼也不再恐懼,這個信念中裝滿著對人的無限溫情。我們因而一見如故。那次會見之時,巴金先生已屆七十六歲高齡,現在也該是健康長壽吧!

  金庸:去年我以香港作家的身份,受邀作為嘉賓,到北京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第五次全體代表大會,以及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第六次全體代表大會,作協的主席是巴金先生,文聯主席是戲劇家曹禺先生。這兩位老先生的才華和人格我向來欽佩,但從未會過面,很盼望這次在北京能瞻仰風采。可惜的是,曹禺先生在大會前夕因久病逝世,而巴金先生也因高齡患病而無法出席大會。作家協會仍選舉巴金先生任主席,他答應擔任。足見他健康雖不甚佳,但精神與頭腦仍好,作為巴金先生的良友,池田先先當可告慰。

  池田:謝謝,這樣我也放心了。那一次會見,巴金先生這樣說過:我立下了一個從七十六歲到八十歲的五年計劃。其中之一是要寫兩部長篇小說,另一件事是想寫作《創作回憶錄》,還想寫五本《隨想錄》,完成赫爾岑的回憶錄《過去與思索》的翻譯。看到他那種永不言倦,擁有巨大的創作能源的樣子,真使我感歎不已。

  金庸:因憶我在中學之時,男女學生讀得最普遍的是兩位作家,一是巴金,二是俄國的屠格涅夫。對於我們這一代的青年,巴金先生幾乎是我們唯一喜愛而敬佩的當代中國作家。魯迅先生太深刻而鋒銳、太強調嚴肅的社會主義;周作人意境沖淡而念意深遠,非我們年青人所能引起共鳴;老舍嬉皮笑臉,似乎不太認真;沈從文的文章美得出奇;但他所寫的東西,對於我們江南人似乎充滿異國情調;茅盾的革命情懷我們不大瞭解。

  池田:您說這些感想是深有體會的,我深表理解。無論是在巴金先生或者屠格涅夫的文學中,對於那些對社會懷著義憤的青年們都有使之感動和「吸引」之處。托爾斯泰在晚年自我否定了此有的創作活動時,在他死去的床邊放著屠格涅夫的書,這曾是個有名的話題。屠格涅夫的作品想來因其易懂而較易為許多人所接受。相對於此,托爾斯仄的思想和生存方式是其他人不能仿效的,有一種徹底的精神。正如上次我們所談到的魯迅的深刻,可以洞見底部之黑暗。這對於熱情而急於改造世界的青年們來講,也許稍微有一種過重之感。我想志在第三次訪問蘇聯之後又訪問了保加利亞(1981年)時,在日本駐保國利亞大使館裏,談到屠格涅夫的《前夜》,也憶起這部描寫俄羅斯革命前夜的小說。以保加利亞青年與俄羅斯女性為主人公,以為祖國的獨立和自由而燃燒的青春之魂的摸索為中心思想,與巴金的《家》有著共通的主題。

  金庸:那時我們是一群生活在山溫水軟、環境富裕的江南,不知天高地厚的幸福青年,若非經歷八年抗戰的艱苦生涯,恐怕到現在還是渾渾噩噩,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涯。巴金先生所寫的《家》、《春》、《秋》,和我們的生活、思想情感很接近,他筆底充滿溫情,所描述的愛和同情,直接觸到我們的心靈。

  池田:其代表作《家》在日本也擁有許多讀者。

  金庸:我出身于一個地主和銀行家的家庭,社會地位和《家》的高家差不多,不過地處江南小鎮,和高家在成都這機關報大城市不同。江南小鎮接近上海,風氣之開放比成都為早,所以家庭中的封建色彩和高家類似卻不如其濃厚強烈。我家裏也有不少丫頭,似乎沒有鳴鳳那樣美麗而伶俐之人。(我離家時十三歲,年紀太小,還沒有興趣留心丫頭的美貌與否。現在回想,好像個個相貌平平,但性格溫善,都待我很好。)讀到《家》中覺慧和鳴鳳的戀愛時,我倒也懂的。當時讀《家》,心情和讀《紅樓夢》差不多,對鳴鳳的同情,相當於對晴雯、芳官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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