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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日蓮·巴金

  金庸與池田以日蓮及巴金為例,暢談文學家與宗教家共通的入世與戰鬥精神:他們為崇高的人文精神而奮鬥,向一切外界的惡勢力與內心的惡宣戰,置個人安危、榮辱、生死於度外。

  池田:上海時代的魯迅放棄了小說創作,而將大半的精力耗費在他稱之為「雜文」的評論之中。其筆鋒似「匕首與投槍」,「可以致敵於死命」。

  金庸:這就是「以筆為武器」了。

  池田:在日本的文學傳統中,「以筆為武器」的風氣十分淡薄。有一個罕見的例外,就是我們宗祖的日蓮大聖人。那是文學評論家加藤週一指出的。他說:作為散文家的日蓮有一種天才。在其散文中,表現出噴吐著火舌般的激烈性格和信念。論戰式的日本語的散文,早在十三世紀便有了,日蓮的若干通信文字更是其中精品。

  金庸:非常遺憾,我不懂日文,不能誦讀日蓮大聖人著名的文字,只知道他的四大格言:「念佛無間,禪天魔、真言亡國、律國賊。」

  池田: 所謂鐮倉新佛教的一個特徵就是「選擇思想」。有一個基準可以遵從,即「取捨選擇」釋尊的教誨,成為體系化之情況。但那究竟以什麼為基準呢?當然有各種各樣的看法,而日蓮大聖人是沿著「三國四師」(三國即印度、中國、日本,四師為在此三國中出生,主張《法華經》所明示的「佛意」為基準來區分一切經。從經典的文字證明來看,將大聖人視為「天臺的復古主義者」 的看法相當多,而 「四大格言」亦是基於這宗教判別而建立的。

  金庸:他對法華宗真理的深信,對異派異宗的猛攻、嫉惡如仇的作風,充分表現於上引四句話之中。正嘉元年(公元1257年)日本發生大地震,二年刮大風,三年出現大饑饉;正元元年(公元1259年)及二年大疫病流行,全國人民死亡無數。當局大為驚恐,興作種種祈禳法事,全無效驗。文應年間,日蓮大師作《立正安國論》,詳述日本本來信奉佛教法華宗,國泰民安,但後來改奉念佛的淨土宗,以及禪宗、真言宗、華嚴宗、律宗等四宗,而尊奉法華經的天臺宗反遭忽視,所以連年遭災,皆因正法沒落。邪法興盛之故。

  池田:確如所論。我的恩師戶田城聖先生也經常說,作為歷史的決定要因,必須瞭解「遠因」和「近因」的看法。日蓮大聖人對於當時帶給生靈塗炭之苦的三災七難的所謂災害,以敏銳目光洞見其有「遠因」、「根因」。他說:「國土紛亂之時先是鬼神亂。鬼神亂故萬民亂。每當有重災,其根因則在宗教、思想的混亂之中可以見及。」

  金庸:在《立正安國論》中,日蓮大師說:當今邪見者異見者引用荒謬解釋,將法華等真理捨棄、禁閉、擱下、拋開,「迷惑一切眾生,並將三國的聖僧、十方佛弟子全部稱為群賊,並且加以罵詈」,從近處來說,那是違背他自己引為依經的淨土三部經中所說的:「:唯除五逆誹謗正法」的誓文;從遠處來說,他是忘記了一代五時最重要的《法華經》第二鄭所說:「若人不信,譭謗此經,乃至其命終,入阿鼻獄」的誡文的人。現在已經是末代了,人們全都不是聖人,各人處於暗途,忘記了直道。沒有人開啟人們的蒙昧,真叫人悲傷!人們只追隨邪信,真叫人心痛。

  池田:我對於您的博識極為感服。《立正安國論》是以「破折念佛」為焦點,為什麼要破折念佛呢?其理由之一,日蓮大聖人舉出其為「哀音」(《韓非子》中有「亡國之音」的故事),而「南無阿彌陀佛」的念佛唱名之哀音,會使人的求生意欲衰弱。既可奪去生命力,更會帶來無以名狀的哀傷之響——他當為這樣的事感到憂慮。事實上,淨土宗一心一意祈願死後極樂往生,而另一方面,卻視現實社會為「穢土」。將現世的努力錯解為次要部分,結果則使人在心中養成「逃避現實」的思想。不能忽視的是,在精神史上,日本曾受到淨土宗的大影響。那種「逃避現實」的姿態,就是所謂「隨遇而安」、「躲在大樹的庇蔭下」,造就了對強者的謅媚奉承,易於屈膝卑恭的精神風土的原流。這並非已成過去的陳年舊事,近年來日本又有所謂「和平念佛主義」的潮流出現,但是,忽視「和平是爭取得來的成果」、「沒有不斷爭取就沒有和平」的觀點,只是和平、和平的在口中念念有詞,卻無所事事,其實是一種依賴他力,一廂情願,不負責任的生活態度如此等等,也許就是所謂日本的「念佛思考」的精義所在。

  金庸:我對此深表理解。日蓮大師根據經文,預言天災、疫病、饑饉出現之後,又必會有外敵入侵,內亂頻生的「兵革之災」,因而深深為國家多難而憂。他說:帝王以國家的基業而治理天下,人臣統領田園而維繫社會。可是,外來的賊人來侵逼這個國家,又由於自己國內的叛亂而互相掠奪領地的話,又怎會不驚恐,怎會不騷亂呢?如果國破家亡的話,又有什麼地方可以逃避呢?倘若你希望得到一生的安泰,不是必須祈禱天下的靜謐麼?

  池田:「立正安國」可說是和平思想的精髓所在。我是將「立正安國」放在這樣的位置上:「不能立正就無法安國,同時立正即安國的成就由此完成。」如果將「立正」作為宗教的使命來看的話,則「安國」就可以放在世人的、社會使命的位置上。宗教的使命,不是僅止於宗教的層次上的,而是作為世人的、社會的使命來完成的——日蓮大聖人就是這樣主張的。

  金庸:噢,原來如此。

  池田:去年辭世的政治學家丸山真田先生,在分析日本佛教各宗派對政治的態度時,認為日蓮大對人的教導是以「向王法」為宗旨。丸山先生所說的「王法」,質言之就是政治體制。大聖人的教導並不回避王法,但也不是單向追隨,而是正面看待王法,還包含著有時會不惜同王法對著幹的想法。適如所知,佛教被人指摘不夠社會性,對社會現實課題欠缺積極關心的態度。在中國,這也是儒家對佛教批判時所持的論點。但是,「立正安國」的教誨則大大打破了歷來佛教概念的框架,我認為其意義甚至可說是日本歷史中罕見,在佛教三千年的歷史中也是一項突出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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