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三六


  金庸:甘地也在悲劇中倒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國所有著名的文人全部遭殃。有人就問:「魯迅先生如果今天仍然生存,會不會挨批挨鬥?」這句話是在香港問的。當時參與談論的人意見一致:當然會被鬥爭清算。

  池田:我也是這樣想的。您曾經洞若觀大地指出:「文化大革命」的實質不過是一場權力鬥爭。因而,在這場鬥爭中,魯迅如果還健在的話一定也不能倖免於難,會在極「左」思潮中受到殘酷鬥爭,無情打擊,但他一定不會屈服的!以人而言,魯迅具有洞穿歷史的透徹眼光,那不就是一種超越時代潮流的慧眼嗎?他似乎令人有一種在什麼地方見過的「預言家」的風貌。爾後,在大勢所趨的潮流下,他卻具有一種敢於「反潮流』』的孤做清高的風骨,一種深藏於最深之處精神性本質也就在這種令人生畏之中徽微發光。我想,他如果經歷「文化大革命」,相信其結果一定不會是幸運的。

  金庸:是的,魯迅先生的歷史觀,也就是他的民眾觀。他認為歷史是民眾組成的,上面所概括的兩種時代,是宏觀的中國歷史,阿Q、孔乙己、祥林嫂、閏士等等典型人物,是微觀的中國歷史,正如司馬遷寫到劉邦、項羽、秦始皇等人的傳記,是另一類微觀的中國歷史。魯迅先生認為,真正的中國歷史,是由阿Q、祥林嫂、孔乙己這類人組成的,不是由秦始皇、劉邦、項羽這類人組成的,雖然如此,結果同是一治一亂的更迭。

  池田:歷史是「英雄」創造的呢?還是民眾創造的呢?在歷史學的領域中,近來出現了比較重視民眾在歷史中扮演真正角色的傾向。

  金庸:西方歷史學家漸漸重視經濟史、社會史,風俗史、文化史等類型,不再像從前那樣,以政治史為唯一的歷史。近年來更興起「民眾史」的著作,所謂「由下而上的歷史」,其中較早而最著名的當推英國愛德華·湯普森(Edward Thompson)的《英國勞工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English Working Class),美國方面則是特克爾(S.Terkel)的《艱苦時代—— 「經濟大恐慌」口述史》(Hard Time: An Oral History of the Great Depression),但這些是科學性的歷史,不是魯迅先生心目中的以文學性筆調重現的真正的民眾歷史。

  池田:然而,以令人尊敬的魯迅的寫作活動而言,從早期評論《摩羅詩力說》(1907年)以後,「寂寞」一詞就反復出現在其作品中。何謂「寂寞」——怎樣喊叫都毫無迴響之聲也。反而是在靜默中以「無底的沼澤地」為對手的那種感觸。在其生涯中,魯迅一直無法擺脫「寂寞」啊!當然,那是與虛無感和絕望感並非一碼子事。「人感到寂寞時創作,一感到乾淨時,即無創作,他已經一無所愛。」如其所言,那就是他創作的源泉。

  金庸:對,要理解魯迅先生的寫作活動,「寂寞」一詞是不能欠缺的詞語。

  池田:另外,魯迅還說到:「只有看見黑暗」。在自己的寫作中不斷地提到「寂寞」、「黑暗」,魯迅對於中國和中國人的擔憂是那樣深沉和複雜。但是,若非這種憂患,魯迅又怎麼可能榮獲「筆的戰士」的稱號。魯迅所認定的目標是那種肉眼所無法見及的「民眾靈魂」的變革,那是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踏足的高峰。只有登上險峰的人才會明白峰頂吹過的風是怎樣的激烈。我認為,他的苦惱本身正是他鬥爭的偉大故事的證明。要成就偉大事業的人,必須一度面對那種孤獨的鍛煉吧!「寂寞」一詞,想來也寓有魯迅深深的真情。

  金庸:您注意到魯迅先生的一篇早期文學論文《摩羅詩力說》,令我佩服先生眼光的獨到。中國研究魯迅的人很多,但論及此文的並不多見。這篇文字作於1907年,比之《阿Q正傳》早了十四年。那時魯迅先生的作品,有很多介紹歐西知識和思想,這是其中之一。「摩羅」兩字源于印度,原意為「惡魔」,亦即西方人所說的撒旦。魯迅用這個詞,來表示一種激烈的反叛的思想,對現存秩序制度奮力鬥爭的精神。撒旦是反叛天堂、反對上帝的,反對眾所公認的道德與觀念,全力發揚個性,始終不屈不撓,決不接受已定的制度和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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