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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魯迅:在靈魂深處喚醒民眾的作家

  金庸和池田高度評價了魯迅作品的思想深度和魯迅光輝的人格,詳盡分析了其代表作《阿Q正傳》,並指出阿Q所代表的中國民族劣根性在今天已得到改造。

  池田:貴國的文學歷史如同長、黃河一樣源遠流長,多姿多采。古今以來的名著傑作舉不勝數,當今現代中國,真正堪稱為「文豪」的作家有哪一位呢?我聽說,前兩年曾為編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而進行過一次有關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作家的排名研究,該書的編者(大學教授)認為第一位是魯迅,其次是沈從文、巴金,第四位則是您。先生的作品受到中國讀者的歡迎,由此可見。

  金庸:豈敢,豈敢,我的作品決不敢承此盛譽。但是,承蒙評論者的錯愛,終感榮幸之至。我的小說就主題思想、文學價值各方面來說,固然不能與魯迅、巴金等大師並列,也遠遠及上茅盾及近代、當代的其他許多小說家。

  池田:本來應該以金庸先生的作品為題目展開討論,但我本人對您的作品沒有研究,讀得不夠深入,就讓我們來談談都認識的魯迅,您看好嗎?

  金庸:當然是一個好題目。

  池田:俄羅斯民諺說:「眼中有人民,即見真理。」如何看待和掌握作為「人民」的「群眾」的存在,可說是觸及人的真正價值!從這一點來檢視領導者,檢驗他們是真正的領導人抑或偽善者,也洞若觀火。

  金庸:是的,對於作家來說這也是一塊試金石。

  池田:在這個意義上,像魯迅這樣凝視著民眾最深層的作家是很稀有的呢!他有時像嚴父一樣,叱責民眾;有時又如慈母一般,面對身負重傷,瀕死而號哭的子女,哀其不幸;又像一位雙眼充滿淚光,手持手術刀為自己孩子治療的醫生。魯迅曾為了「治病救人」而立志學醫,這與孫中山早年的經歷一樣,但前者卻一轉成為立志「改造國民精神」的作家。這種「以筆為武器」的真正價值,我以為就是重視群眾,「任何時候都與群眾在一起」,「任何時候都關注著民眾」。

  金庸:魯迅先生在近代中國文學界享有特殊崇高的地位。今日中國文人提到他時,通常稱之為「魯迅先生」,而不像對茅盾、巴金、沈從文、曹禺、老舍、冰心等人那樣直呼其名;就如我們通常稱「孫中山」為「孫中山先生」,而只稱蔣介石、毛澤東、鄧小平、劉少奇一樣,不是對後者不恭敬,而是對前者特別恭敬。

  池田:也許是時代背景不同了吧!在日本就不是這樣。即使是夏目漱石、森鷗外等現代文學的大家,也沒有尊稱他們為「先生」。毋寧說對歷史人物一般是沒有尊稱的。但這個稱法卻是含有表達某種敬意。我在這裏依照日本的習慣,對魯迅不加以「先生」的敬稱,但決不表示我不尊重魯迅,請見諒。

  金庸:請不用介意。我們對話,都使用自己的習慣好了。我們尊敬魯迅先生,不單由於他的文學創作,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他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他對中華民族的熱愛,對封建腐敗現象毫不妥協的激烈鬥爭,對中國人性格中萎靡不振、麻木不仁的朽敗情況大力鞭笞,那種幾乎要嘔出血來的痛心疾首。正如先生剛才所說:他是一個凝視著民眾最深層的劣根性,如同嚴父一樣既憤又愛的作家。他好像一個面對著自己身負重傷的孩子的醫生,執著手術刀,含淚為之療傷。

  池田:究竟魯迅為什麼會立志從事文學創作呢?他說了一句十分有名的話:「愚弱的國民,無論有怎樣健全的體魄,怎樣的長壽也是毫無意義的,我等的首要是改造國民的精神,我認為此為文藝的第一要務。」十九世紀後半葉,中國遭受列強的侵略蹂躪,國內則苦於虐政,數萬萬的民眾對那樣的現狀深感絕望。魯迅對此心如火焚,以文字表現了自己的憤怒:「吾等同胞,要敢於面對絕望的黑暗,去打破舊社會的壁壘!」——他的激憤之言,每一句聽來都像是噴發出火一樣的呐喊。

  金庸:魯迅先生所以得到中國人的普遍崇敬,不僅僅由於他是一位傑出的作家、文豪,他的人格和精神遠遠超越了「作家」的稱呼之上。他一生即使從來沒有寫過個字,也是中華民族中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由於他悲天憫人的心懷,由於他不顧自身安危而投身於喚醒民眾的事業,由於他為了振興悲慘的中華民族而甘願犧牲自己,這樣偉大的人,中國人稱之為「志士仁人」。從巨大的同情心出發,一心一意地為旁人謀福利,無私獻身的精神有如治水的大禹、廣施教化的孔子……愛護民眾的心情有如釋迦牟尼、耶穌……

  池田:《故事新編》中的《理水》是一篇傑作,傾注著魯迅對虞舜時代的水利專家和官員大禹的想法。只動口不動手的所謂賢達的知識分子——使我想起即使現代,搬弄口舌之非、信口開河之徒為什麼仍舊這麼多?他們和風骨凜然、被太陽曬得黧黑、大步行走的大禹的風貌,正是一個鮮明的對照。大禹是一個實幹的「志士仁人」。這不禁令我想起那位僕僕風塵奔走於印度廣袤大地的釋迦牟尼的故事,曾是魯迅的同志的茅盾這樣評價魯迅:「我們古代的哲人,只有仁者才能愛人和憎人,魯迅就是這樣的『仁者』。」我想,魯迅不僅是一位作家,也是一位與中國人十分尊重的古代的賢哲對人相媲美的偉人。

  金庸:中國人尊崇魯迅先生,雖然他只以筆墨為工具,並沒有建立巍巍功業,也沒有組織千千萬萬的信徒,但他深厚廣被的愛心、奮戰到底的精神,不次於中國歷史上的任何偉人。

  池田:以前我也寫過有關魯迅的隨筆,我認為:魯迅有兩個面目,一個是「筆的鬥士」,另一個則是能洞見人的精神內奧並加以發掘的「哲學家」,不能只偏重於哪一方面來評估,這也是魯迅之所以偉大之處吧!

  金庸:正是如此,不單是一位大作家,而且是一位大人物。

  池田:如果要舉出代表魯迅的「民眾觀」的作品,當然應推《阿Q正傳》,那實在是一部巔峰之作。阿Q沒有姓名,單從字面來看是「無名的平民」 。

  金庸:《阿Q正傳》,是描寫及剖析一個平凡人的遭遇和內心, 用以代表一般的中國人。

  池田:對,一語中的。

  金庸:阿Q沒有姓——他想姓趙,卻被趙太爺一個巴掌打過去,說他不配。他沒有名,只有大致一個音(既不是阿丘,也不是阿貴、阿桂)。他不知出生在什麼地方,沒有籍貫。這樣一個人,沒有個性,只有通性,可以是任何一個中國人,也可以說是任何中國人都不是。

  池田:「阿Q」此名並非指哪一個人,也即所謂非「大寫」的姓名,而是「小寫」的名稱,是帶有那樣深度和普遍性的。當時讀到這部作品的中國人,曾暗忖這個「阿Q」說不定寫的就是自己?——這樣的「插曲」傳播一時。

  金庸:一般評論家分析阿Q,都強調他的「精神勝利」。只求精神勝利而不積極努力上進,確是許多中國人的天性。更重要的是,魯迅先生強調阿Q渾渾噩噩受著命運擺佈的可憐的一生。

  池田:渾渾噩噩,遊手好閒,每日無所事事地混著,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自以為是地解釋,自我得意,然後龜縮在「自己」的軀殼中苟且過日,因而,不管遇到多麼愚蠢的欺侮,受到怎麼厲害的虐待都能心安理得。對於這種聽起來漂亮的處世術,疊迅稱之為「精神勝利法」,其實是一種「徹底悲慘的愚蠢樂夭主義」吧!對於當時浸淫於這種「精神勝利法」的中國人,魯迅諷刺說:「他是永遠的得意,這或許是中國的精神文明冠絕於世界的一個證據也說不定。」這種沉痛的冷嘲令我久久也難以忘卻。

  金庸:是啊!他偶然的得意,只是在城裏賊洞邊碰巧得了一些賊贓,他沒有工作,沒有謀生機會,給人瞧不起。他想去欺侮別人出氣,反而給人打了一頓,只好去欺侮比他更弱小的小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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