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三〇


  金庸:訪問日本時,聽您談起當年創價學會第一任會長牧口先生如何因反對日本軍閥的侵華戰爭而被捕,後來死於獄中的往事,又聽您說到第二任會長戶田先生繼承牧口先生遺志而繼續奮壯事蹟,大為敬仰。您堅持正義,致志于維護世界和平,正是接過二位先輩的正義之棒,令我衷心敬佩。

  池田:多謝您的鼓勵,我確實要接過牧口先生、戶田先生交下的「棒」,然後再把這支「棒」傳給年輕一代,與您的對談,其中也有一種「留給青年人」的意義。

  池田:那末,我們繼續交談文學的話題吧!今次就來談談與您同樣喜讀的書— —大仲馬的《基度山恩仇記》,您看如何?此書在日本的譯名為《岩窟王》。

  金庸:好,《基度山恩仇記》是我最喜愛的小說之一。

  池田:關於這部作品,我們首次在香港見面時就曾談過,且談得十分對勁。我的恩師在談到這部小說的主人公愛德蒙·鄧蒂斯時,曾一針見備地指出:他之所以在社交界取得成功,並非由於財力和智慧,而是因為有「信用」。對於恩師的這個見解,您曾評價說戶田先生所言十分正確,我作為他的弟子,當然感到高興。

  金庸:以此書作為話題時,並不只因為池田先生抱有同感,是以追蹤令師戶田先生怎樣去讀解此書作為契機的,我認為這是真正寓有深意的。

  池田:《基度山恩仇記》之所以為現代的人們所喜愛,理由有各種各樣吧。例如時代背景,以十九世紀初,亦即從王政復古到拿破崙複出的百日政權——這個法國的動盪時代作為背景。 鄧蒂斯的人物性格,另外對於當時勢貴族階級的生知予以精心的描寫……這些都是值得指出的特點。

  金庸:您認為此書最大的魅力是什麼?

  池田:怎麼說好呢?我想該是情節的展開吧!處於幸福巔峰的愛特蒙·鄧蒂斯的命運,卻因受到妒忌他的朋友的陷害而跌入地獄的深層。這個急轉直下的轉折,還有在獄中與法利亞神父的相遇。受了良好教養的鄧蒂斯萌起復仇的念頭越獄,且為之奮鬥與忍耐了十四年。然後以「基度山伯爵」的名字踏入巴黎的社交界,以從法利亞神父繼承來的秘密與智慧為本錢,開始對那些叛賣者窮追猛打。

  金庸:全書環環相扣,令人想一究結果而緊緊跟隨。

  池田:而且,在重要之處,人生貴重的經驗和智慧就如閃耀的星星一樣迸發出光芒。這部作品不單止是單純的娛樂作品,而是放射著雄壯的世界文學的不朽之光,有著千變萬化的情節性。

  金庸:三年前,我和妻子及幾位法國友人同游馬賽,有一位法國朋友是馬賽市的海上消防隊隊長,他帶我們各處遊覽。與馬列賽隔海相望的伊夫島(鄧蒂斯被囚的監獄所在地)自然是我注目神往的重要景點。那位朋友說,由於大仲馬這部小說,伊夫島成為熱門的旅遊點,許多遊客慕名遠道而來參觀。其實歷史上未必真有鄧蒂斯其人。被囚於該島之事更屬子虛烏有。(金庸按:本書主角Dantes依法語發音應讀作唐丹,但日譯本已譯作鄧蒂斯,本文即隨其舊。)

  池田:我也訪問過馬賽(1891年),也曾眺望過伊夫島。當時我就想過,那島離陸地甚遠,鄧蒂斯等莫非是游泳健淨,可以輕而易舉泅水過來?遠望法國南部沐浴著耀眼的陽光,在灰藍色的大海中漂泛的白色小島,卻使我想起恩師在獄中苦鬥的情景。由於小說一紙風行,以小說作為舞臺的地方馬上成為名勝,這事是常有的啊。

  金庸:我自己也有過類似的經歷,我在《射雕英雄傳》中,寫女主角黃蓉和她父親黃藥師住于桃花島,那是舟山群島之東一個小島。由於小說和電視的廣為傳播桃花島也成為著名而成為旅遊點,當地的鎮長和鎮領導人要我題字,表示這確是東邪黃藥師的舊居。(笑)他們還在小山上建了一個小亭子,根據小說而稱之為「試劍亭」 (笑)。新購一艘輪船接送遊客,命名曰「金庸號」。

  池田:這是從受歡迎的作家身上抽「名人稅」吧!(笑)

  金庸:我對他們的好意很是感謝!小說的虛構是真是假無傷大雅。讀者們如信以為真,多有一番想像,便多一份情趣。世上許多所謂「名勝古跡」,恐怕倒是牽強附會的為多。例如杭州西湖上的「斷橋」,一般人都信是當年白娘子和太夫許仙相會之處,其實白蛇精愛上凡人的故事,純粹是神話。

  池田:在日本,譬如山本週五郎的《只剩下樅樹》等,也許也是這樣的例子吧!因為VHK的電視劇改編了這部小說播映,作為故事舞臺的仙台一下子大大出名,這裏那裏「名勝之地」大增。(笑)也許要稍加離題,從宗教的層面來看,去訪所謂「名勝古跡」不太具有意義,離開現實生活的地方而去追尋哪時才是聖地或神秘的靈地,這並非普遍的信仰應有的態度。我曾同國際宗教社會學會前會長、牛津大學的威爾遜博士對談過,博士曾這樣說過:信仰是可以克服視特定的場所為神聖的地域或主義的象徵。寺院建築與本來的宗教心和精神相比,其實並不重要。牧和先生在他年輕時所撰《人生地理學》中也曾警策地指出:「成熟的人民,不必非參詣宗教的起源地及其他的聖地不可,只要有內心的信仰,就可以滿足其宗教心。」我亦認同這種法。

  金庸:是,不過參拜聖地可以增強宗教心。大仲馬的小說有好幾百部,極大多數是別人所寫,其中一部分是旁人冒名,一部分是大仲馬為了還債雇了無聊文人粗製濫造,一部又一部地寫出來的。(笑)

  池田:因此被他的敵人攻擊為「小說製造工廠的廠長」。(笑)

  金庸:所以不少著作水準甚低,結構鬆懈,人物描寫低劣,我上了當讀過的著實不少。(笑)真正是他自撰的自然精彩,包括《三個火槍手》三部曲、《基度山恩仇記》、《黑色鬱金香》、《瑪格烈王后》等,寥寥幾部而已。

  池田:遺憾的是,《黑色鬱金香》、《瑪格烈王后》等在日本並不知名,這是一些什麼故事呢?

  金庸:《瑪格烈王后》描寫法王查理九世的母親在一本講獵鷹的書的書頁上下毒,想毒死女婿亨利四世,不料此書由她的兒子查理九世先看,結果毒死了自己兒子。

  池田:原來如此,中國也有同樣的故事嗎?

  金庸:據說中國也有。傳說明朝大文人王世貞為報父仇,寫了一部精彩的豔情《金瓶梅》,每一頁書上均浸以毒藥,輾轉送給宰相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嚴世蕃一閱之下,就此著迷,有幾頁書連在一起,分不開,他用手指蘸了唾液翻揭,就此中毒。然而毒性不烈,毒他不死,卻損壞了腦了。嚴世蕃本是父親的智囊,又擅寫向上帝禱告的道教文書《青詞》,嚴嵩以此得到喜靖皇帝的寵愛和信任。嚴世蕃智力衰退之後,嚴嵩落台,嚴世蕃也入獄而死。

  池田:實際上真有這麼回事嗎?

  金庸:這個傳說很靠不住。據考證,《金瓶梅》並非王世貞所作;這只表示在書頁上下毒用以對付熱心的讀者,東西方都有人想到了。

  池田:自古以來,所謂「毒藥」都是具有誘人向惡的魔力的,《基度山恩仇記》中,作為復仇對手的威爾福爾法官司夫人出場以降,毒殺的話題也隨之出現。有點令人恐懼的是,西洋傳說中有所謂「布爾吉亞的毒藥」,圍繞毒藥的故事似乎很多。十年前左右,以中世紀的基督教修道院為舞臺背景的《薔薇的名字》曾成為暢銷書,也搬上銀幕,裏面也有「在書頁上塗毒」這樣的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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