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二六


  金庸:池田先生以前曾對我說過:「我們倆在青春時代所喜愛的文學作品中,竟然有許多共同愛好的書,實在是匪夷所思。」上次的對話中,我曾說過:「中國人有這樣的一句膾炙人口的諺語流傳:『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喜歡邊喝酒邊談笑的飛慣,無論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都一樣。」(笑)乘興而談,意氣相投。興高采烈之際,就勸一杯酒:「啊!請喝一杯!」「你也多喝!」酒越喝越多,話越談越高興。只可惜我酒量不好。

  池田:遺憾的是,我也不會喝酒。(笑)這些話若讓喜歡杯中物的戶田先生聽到,他一定會說:「真合吾意。」(笑)

  金庸:所謂知己,就是能互相理解、信賴、尊重對方、引為朋友。我們另人常說:「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女性化妝、打扮的目的,乃是為了令喜歡自己的男性高興,得到滿得到滿足,男性,則以相知者為重,可以為之種知己者犧牲自己的生命。

  池田:這可見于《戰國策》中「趙策」。

  金庸:在中國古史中登場的許多富有俠義之心的英雄,他們往往可以知己而不惜身家性命,但是卻不理會是否正義,不重視是非之分,這主要是在儒教思想還未傳佈開來之前的情況。例如聶政殺俠累,專諸殺吳王傣,侯贏為信陵群而自殺,豫讓行刺趙襄子,都是為報知遇之恩而為,怎麼也談不上以正義為主要目的。這種情況應該近似日本的武士之一理想吧!弁慶的忠勇是為「知己者」獻身,但特別突出了富有俠義之心,不用說,與後來(二次大戰時)的「神風特攻隊」的愚忠在性質上有明顯不同。

  池田:怎樣界定「正義」的內涵是一個困難的問題。柏拉圖的巨著《國家》的副標題中明「關於正義」卻並未談及正義之義。可見這是難題中的難題。但是有一點卻決不可忘記,所謂的正義,不可單憑個人切身的、主觀的感情為主來決定,如果忽視這一點又歪曲之,則必然變得勉強。那些為了鼓吹戰爭而喧囂一時的「正義」、「大義」,就是這種典型。戰爭當時,「活在悠久的大義之中」等口號對戰死禮贊有加,但現實的年輕人們,特別是對事物能真摯思考者,就一定會認為這些宣傳是一種空洞無力的口號。當然,人不能忍受無意義地死去。讀讀《聽著,海神的聲音》等戰死的「學徒兵」的筆記,就要瞭解到,那些拼命摸索自己的死亡意義的年輕人們,他們所關心的事,首先是父母兄弟、姐妹,而更重要的是這些親人們所住的祖國。為這個祖國而犧牲,強制說服自己將這種「死」賦予有意義的所謂「散華」(意謂成仁取義的「落英」)。最嚴重的問題是,注意在那種高喊「永久的大義」的口號之下,強制要求年輕人以必死的決心去做什麼「神風」等愚行的(國家的)領導人的無能與鄙劣的行徑。不止在戰爭中如此,在任何時代中也有「大義」之聲呼喊得最厲害的時候,就必須認真認清其本質。請恕我把話題扯得太大……

  金庸:您的這個看法,我頗有同感。

  池田:不管怎樣說,我同您在年輕時都讀過相同的外國文學作品,並且在心中嚮往的那些英雄——《撒克遜劫後英雄略》、《基度山恩仇記》、《三劍客》等等。以此而論,則我們的「文緣」似乎早就結下。

  金庸:我們都曾有過在戰亂頻仍的戰爭中度日的經驗,假設我們都在戰時入伍,說不定會在戰場上碰面吧!(笑)我因此想到,這也是我個性中常常有不謀而合之點的原因罷。

  池田:與金庸先生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單是想想就要打個冷戰。(笑)但是,日中戰爭說到底也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前回我們曾說過,當時我也不能例外,深受「軍國少年」的時尚風氣所蒙蔽,可是聽到從中國在大陸戰線回到日本的長兄說:「日本太過份了,中國人實在可憐!」因而才對戰爭生出了懷疑的念頭。雖然日本的軍部曾宣傳說:「這是創造大東亞共榮圈,是為了把亞洲的民眾從歐美壓迫者手中解放出來的聖戰」等等,但戰爭的本質完全是似是而非的東西。戰爭的大義與現實是多麼乖離呢?——在面對日本戰敗之後,這種想法不斷地膨脹起來。

  金庸:英國知識分子現在重視佛教的人很不少,倫敦出版一本佛教雜誌《中道》(Middle Way),內容相當好。英國若干著名大學,如牛津、劍橋、倫敦大學等,都有佛學會的組織,會員有教授、講師,也有年輕學生。吸引他們的,主要有三點:第一,佛教重視自力修為,不靠外力恩賜。二,原始佛教教義,著重降低自的欲望,以求解脫。三,佛教主張全人類一律平等,主張慈愛。人生於世,任何人都有生活需要,也就必有欲望。衣食住行的需要必須滿足,人要求傳宗接代,要求婚姻配偶。我說香港人、日本人對「拜金主義」值得警惕,決不是輕視金錢與物質的谷值。在香港或東京,穿衣吃飯不難,要擁有一所居屋就困難得很。我並不是說風涼話,勸人不要努力賺錢。我辦報辦了幾十年,對於一磅白報紙的價格、一方英寸廣告的收費、一位職工薪金和退休金、一篇文章的字數和稿費等等,長期來小心計算,決不隨便放鬆,為了使企業成功,非這樣不可。

  我曾有過努力賺錢的階段,然而也曾覺悟到,一個人在世幾十年,最後終究要死,一死就什麼都沒有了。幾十年的光陰,如果全部花在以多得一萬、兩萬、十萬、八萬元的金錢為目標,心靈中充滿了貪婪、空虛、疑慮、寂寞、挫敗、恐懼、憂愁、失落、嗔恨、煩惱……是不是十分不值得呢?大乘佛教普渡眾生的大慈大悲十分偉大,儒家「修齊治平」的理想也崇高之至,我們大部了分普通人是做不到的。東京除了日本的政治中心之外,和香港一樣,也是國際貿易中心、金融中心、運輸中心,本地的工商業也非常繁榮,生活於斯之人,將整個生活集中於商業活動,原為情理之常,只不過在努力經營賺錢之餘,想一想人生的意義,時間也決不會是白花的。

  中國傳統的處世之道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老子》第四十四章)其出發點可以說是自私自利的,然而是十分高明的自私自利。一個人能克制欲望,能夠知足,能夠適可而止,做事不太過分,就不會受到羞辱,不會垮臺,倒也合乎自私自利的原則,終究對已對人都大有好處。如果雖然少賺了一萬兩萬元的金錢,卻多賺了內心的平安喜樂以及別人對你的尊敬與愛心,內心的電腦一算,恐怕還是大大占了便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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