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二五


  金庸: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池田:是嗎?我可是初次聽到。失去孩子的父母親的心情只有當事者才可理解。我也是這樣,我曾失去我的次子。我的恩師戶田先生也有過這樣痛苦的經歷。他還年輕的時候,他的僅有一歲的女兒夭折了,這是發生在他皈依佛教前的事。他曾經感傷地緬情道:「我抱著變得冰冷的女兒,哭了整個晚上。」過了不久,他的夫人也撒手人寰,這使得他認真地思考有關「死」的問題。

  金庸:此後一年中,我閱讀了無數書籍,探究「生與死」的奧秘,詳詳細細地研究了一本英國出版的《對死亡的關情》(Man's Concern With Death)。其中有湯恩比博士一篇討論死亡的長文,這篇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但不能解答我心中對「人之生死」的大疑問。這個疑問,當然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我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基督教的新舊約全書,這時回憶書中要義,反復思考,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我的想法,後來我忽然領悟到(或者說是衷心希望)亡靈不滅的情況,於是去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

  池田:戶田先生也曾在失去長女及妻子之後的一個時期信奉過基督教,但是,關於「生命」的問題,卻始終無法令他信服,也無法解答困惑和疑問。您之所以認為基督教不合您的想法,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能解答「生死觀」的問題吧!那次會晤,我們說起過的康丁霍夫·卡列盧基先生曾經說過:「在東方,生與死可說是一本書中的一頁。如果翻起這一頁,下一頁就會出現,換言之是重複新生與死的轉換。然而在歐洲,人生好似是一本完整的書,由始而終(沒有新的一頁)。」這也就是說,東方與西方的生死觀有著本質的不同,對於「生死觀」,您曾作過竭力的思考,當然也不會滿足于那種將人生視作「一本完整的書」的生死觀吧!但是,佛典浩繁,不可能一口氣學完,那種苦讀和鑽研殊非易事啊!

  金庸:是啊!中國的佛經卷帙浩繁,有數萬卷宗之多,只讀了幾本簡單的入門書,就覺得其中迷信與虛妄的成分太重,不符合我對真實世界的認識;但還是勉強讀下去。後來讀到《雜阿含經》、《中阿含經》、《長阿含經》,幾個月之中廢寢忘食、苦苦研讀,潛心思索,突然之間有了會心:「真理是在這裏了。一定是這樣。」不過中文佛經太過艱深,在古文的翻譯者中,有時一兩個字有完全歧異的含義,實在無法瞭解。於是我向倫敦的巴利文學會訂購了全套《原始佛經》的英文譯本。所謂「原始佛經」,是指佛學研究者認為是最早期、最接近釋迦牟尼所說佛法的紀錄,因為是從印度南部、錫蘭一帶傳出去的,所以也稱為「南傳佛經」。大乘佛學者和大乘宗派則貶稱之為「小乘」佛經。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

  池田:能以漢譯的佛經與英譯的佛經相對照比較,才可能對之進行研究。

  金庸:英文佛經容易閱讀得多。南傳佛經內容簡明平實,和真實的人生十分接近,像我這種知識分子容易瞭解、接受,由此而產生了信念,相信佛陀(印度語文中原文意義為「覺者」)的的確確是覺悟了人生的真之前道理,他將這道理(也即是「佛法」)傳給世人。我經過長期的思索、查考、質疑、繼續研學等等過程之後,終於誠心誠意、全心全意的接受。佛法解決了我心中的大疑問,我內心充滿喜悅,歡喜不盡——「原來如此,終於明白了!」從痛苦到歡喜,大約是一年半時光。

  池田:我希望您能原原本醞談談當時的心情。

  金庸:隨後再研讀各種大乘佛經,例如《維摩詰經》、《楞嚴經》、《般苦經》等等,疑問又產生了。這些佛經的內容與「南傳佛經」是完全不同的,充滿了誇張神奇、不可思議的敘述,我很難接受和信服。直至讀到《妙法蓮華經》,經過長期思考之後,終於悟——原來大乘經典主要都是「妙法」,用七妙的方法來宣揚佛法,解釋佛法,使得智力較低、悟性較差的人能夠瞭解與接受。《法華經》中,佛陀用火宅、牛車、大雨等等多種淺近的比喻來向世人解釋佛法,為了令人相信,甚至說些謊話(例如佛陀假裝中毒將死)也無不可,目的都是在弘揚佛法。

  池田:《法華經》是「圓教」,如果從作為大乘經典最高峰的《法華經》來的話,其他的佛經,都可謂各執真理一端的說教,一切經全部都可收納於「圓教」的《法華經》中,宛如「百川歸海」。您先學小乘佛經,後再研讀大乘經典,得出的結論認為《法華經》是佛教的真髓,這確實反映出先生對於佛教的認真探索之精神。

  金庸:這裏也希望先生告知當年加入創作學會、接受佛法的動機、經過和心路歷程。對於我,雖然從小就聽祖母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金剛經》和《妙法法華經》,但要到整整六十年之後,才通過痛苦的探索和追尋,進入了佛法的境界。在中國佛教的各宗派中,我心靈上最接近「般若宗」。

  池田:我的接受佛法,與其說是受日蓮大聖人的教義感化,不如說是由於與戶田城聖先生個人的邂逅而受感動。二戰以後,昨天還滿口痛駡「美英禽獸」的大人物們,今天就轉而謳歌以歐美為主流的民主主義,實在是丕變一族。我也同許多青年一樣,對那些大人物既不信任,又迷失在價值觀急劇變遷之中,就與友人去參加讀書會等活動,渴望追求和究明「真理」。也因此而遇上戶田先生,在初次見面時,我就劈頭直率地向他提出三個問題:「什麼是正確的人生」、「怎樣才是真正的愛國者」、「關於天皇制」的看法。對我這個籍籍無名的青年,戶田先生卻毫無保留地真誠解答,而且這種解答沒有任何暖昧之處,是十分清晰的。當然,我對於戶田先生的回答並不能全盤理解,但卻深受感動, 烙印於腦海這中,換言之,從戶田先生內心深處迸發出來的「生命之光」 和「人格之光」 照進了我的胸間。

  金庸:我讀過您寫的自傳性著作《人間革命》,書中曾詳細再現了你們師徒二人見面的情況。

  池田:原先,我對於所謂宗教並不太喜歡,而且,說起日蓮宗的佛教,少年時代常常見到的光景就浮現在眼前——那是一些穿著白色裝束,一邊調皮打著圓記太鼓,一邊在街上結隊遊行的人們。說真的,那印象並不太好啊!(笑)

  金庸:但是,直到加入創價學會之前,先生曾有過怎樣的「心的歷程」呢?

  池田:實際上,入會之後,還有過「加入這學會真不妙」的想法。(笑)卻因為戶田先生這稀世之師的魅力把我留住。想來也許金庸先生也有這樣的經歷。我們的青年時代關於「人是什麼」、「人生該怎樣活著」這些叩問,想來比現代青年更為認真。我也曾為之苦惱,因此就為自我摸索學習。最近,有一本在日本成為大眾議論的書叫《蘇菲的世界》。內容是說有一位叫做蘇菲的少女,被一個迷一樣的人物提問後被引入哲學森林——以少女的目光作為嚮導,把深奧難明的哲學史的發展變成十分容易學習的東西,因而成為暢銷之書。在這個哲學之旅的出發點上,作者這樣寫道:蘇菲拆開兩封信;一封是您是認?另一封是世界從哪裏來?多無聊的問題嘛!再說,這些信是從哪兒寄來的呢?這件事幾乎和這兩個問題一樣,是個謎。是誰把蘇菲從平平無奇的日常生活抽離,突然強迫她要尋根究底於宇宙的大謎題?「我是誰呢?」「世界、宇宙從哪裏而來呢?」這兩個問題看似簡單,卻是誰也不明白的問題。但是,不能說因為誰也不明白,也就不去追問。

  金庸:說得對,雖然歷經多少時代變化,文明亦進步不少,仍是不能夠解明這些問題。

  池田:特別是,「生前」、「死後」這樣的題目是人們普遍的、永遠的疑問。如對此命題不能真摯以待,人生大概就會變得淺薄吧!極端地說,那就是「事後如何,全然不顧」,即只顧眼前一時快樂地糊裏糊塗地活著。

  金庸:關於「拜金主義」也是這樣,我同您看法相同,就是對人生的意義失去質詢,這也是其最大的原因。

  池田:甚有同感。加入創價學會之前後我也曾嘗試努力解明這一命題。因此而學習哲學、閱讀文學。有時候,曾對愛默生的超驗主義哲學十分憧憬,有時也曾對柏格森「變的哲學」的書籍如饑似渴地閱讀。以「心的歷程」而言,我就是在遍嘗這個歷程之後,才遇上佛法這個適合於我的歸宿。在與戶田先生初會之際,我有一種感覺,在先生生命中所放射出來年強烈光線之前,曾令我感覺到魅力的愛默生、柏格森的形象就如太陽一出,春霞就淡淡地消失一般了。我把這份找到「真理」時的感動,用即興詩來送給戶田先生:旅人啊!您從哪裏來?又往何處去……人是什麼?人從哪裏來呢?然後,又往何處去呢?這是一個縈回腦際揮之不去的題目,因此才會即席寫出這種心情。自此以後,我開始了這種求道之旅。而這個旅途是沒有終點的。上次訪港時,您曾在府上說過:「對談,也可以是朋友之間公開作書信往來而交換彼此的看法。由文學開始,彼此把想跟對方說的寫出來,如果其他朋友有興趣的話,也可將這些內容一起分享。」您所說有關「對話」的形式與意義可謂代表了我們對談的「心意」。能同您這位現代中國文學的大師暢論「文學」,我是分外高興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