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二一


  金庸:和我共同創辦《明報》的沈寶新先生,是我初中三年級時的同班同學。1938年開始認識,二十一年後的1959年同辦《明報》,精誠合作地辦了三十幾年報紙,到今年已四十九年。在共同辦報期間,挑撥離間的人很多,造謠生非的事常有,甚至到現在也還有。但我們互相間從不懷疑,絕無絲毫惡感。前年我因心臟病動大手術,寶新兄在醫院中從手術開始到結束,一直等了八個半小時。

  池田:除了沈先生,該還有不少友人吧!

  金庸:至於在辦報之後結交的好朋友,我最懷念而佩服的是徐東濱先生,前年他在美國逝世,我痛哭多天,幾乎與我親哥哥去世一樣難過。此外在報紙工作中結交的好朋友有潘粵生先生、曹捷先生、張敏儀女士等等。因文字而成為知己好友的有董千里、倪匡、蔡瀾、馮其庸、董橋等幾位,下圍棋的有些棋友,一起研究學問的有些外國朋友等等。香港企業界交往較深的朋友是馮景禧先生、李國寶先生等。在起草香港「基本法」期間,結交了好幾位法學家,工作之餘很談得來,那是蕭蔚雲教授、項淳一先生、許崇德教授、 端木正大法官等幾位。

  池田:到底是諍友眾多啊!人有「善友」是多麼重要啊!這使我想起阿難向釋尊請教的問題。阿難問道:「我于獨靜中思維,這樣考慮到:我們有好朋友,又有好夥伴,這樣的情況不就是等同己在這個佛道取得『半途』的成就嗎?我這樣想,不知對否?」釋尊答曰:「阿難啊!這樣想是錯了,絕非如此。阿難啊!我們有好朋友,也有好夥伴,這樣的情況實際上已成此佛道的『一切』」。這裏所指的「善友」、「好夥伴」,廣義而言,就是「共步於人的精髓之道的同志」之意吧!「友情」,只有「友情」,才能使人導向作為人的正確軌道的大門、船及潮流。再者,和平的實質經常是存在於人與人的信賴之中的,我堅信,從結成「友情的聯盟」開始方能發展、鞏固。因此,我期待這種「人性的潮流」會流向全世界,一個人又一個人,在世界上建立起「金剛的友情」。希望能從金庸先生開始,跟世界的「寶貴朋友」心連心,手拉手。

  池田:金庸先生曾經以生花妙筆描寫了人與人的形形色色的邂逅和愛情。在大作中,同時也描寫了「友情」,重視「報恩」的人物形象。在《書劍恩仇錄》中,有小說主人公一度將俘獲的敵人放走的章節,您曾這樣描寫他的一段話:「這小子的師兄陸前輩于咱們有恩,紅花會須當恩仇分明。」您十分強調的是,「重於恩義」是「俠者」的本質。不能忘恩負義,事無巨細,今生今世都必須懷著報恩之心。佛法強調有「父母之恩」、「師傅之恩」、「三寶之恩」、「國王之恩」這四種恩情,那也是強調「知恩」、「報恩」之事乃是人性的最高境界之一。

  金庸:誠如所言,「父母之恩」、「師傅之恩」、「三寶之恩」,前兩者是當然之義。作為一個佛教徒,「三寶之恩」自然也是深重之極。

  池田:您的「恩人」是哪一位?當然,有各個不同時期的「恩人」吧。

  金庸:說起我的恩師,一位是小學五年級時的班主任兼國文老師陳未冬先生,前年在杭州相會時幾乎已相隔六十年。我仍記得當年他為我改正的作文錯字,提到這些字時,他不禁大笑,贊我記性好,並說牢記錯誤是求得進步的要訣。另一位是中學的校長張印通先生。我因壁報事件被學校開除,張校長曾極力為我爭取較輕的處分,但那位訓育主任是國民黨分子,權力淩駕于校長之上。後來張校長努力幫我轉學,這份大恩大德對我一生影響極大。去年張校長的紀念銅像揭幕,碑額是我書寫的。

  池田:不管年歲多大,老師就是恩師。我對小學時代的老師,一旦有機會見面,就會與他們保持來往。您曾寫信對拙志多有鼓勵,「在曲折離奇的人生中,『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無人能動搖您!」我始終將您的大禮珍藏和銘記於心。為了聊表我的「報恩」,過去在文章中也始終都這樣寫著。剛才您提到的陳老師和張老師之外,其他的恩師呢?

  金庸:初中時的國文老師王芝(上「竹」下「移」)先生也是我的恩師,他給我的主要是身教,他剛毅正直、勇敢仁厚的俠氣使得我一生時時暗中引為模範,可惜我出身於山溫水軟的江南,而家境富裕、養尊處優,完全學不到他那種燕趙悲歌慷慨的豪氣。在《大公報》工作時,翻譯主任楊曆樵先生教了我不少翻譯的訣竅。報紙主持人胡政之先生、前輩同事許君遠先生都對我有提攜教導之恩。可惜這數位恩師大都已經逝世,雖欲報恩而不可得了。

  池田:以佛法之眼來看的話,這就是「生死不二」。您這些已故恩師,對於金庸先生的成功和繼續活躍於社會,九泉之下有知,一定會心存歡喜而於冥冥之中守護著您的啊!我從恩師戶田老師所得到的恩義,是我生涯中永遠的無價之寶。能報吾師之大恩,乃是我畢生之願。您曾非常貼切地表現出「師徒」——這個以人生的主幹為一題目的精義。您說:「作為人之弟子,對自己的恩師這樣形容道:『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師傅的博大精深,也是與此話一樣。其弟子仍如在老師的教授中一樣,感覺一天天受到鞭策,「每日不進則退。」這不是指一懶惰就退步的意思,而是說只有自己用功,才能理解師傅的博大精深。然後才能知道,師傅真是偉大,自己實在不能及得上。因此,每天、每天向師傅學習,就可能有新的發現,然後,才會激起自己痛感本身的無知,而想獲得更深更大的求道之心。我曾在恩師的指導下接受了十一年的薰陶,確有同感。幸獲良師的青春歲月是多麼的幸福啊!真正的師徒之道又是何等的嚴肅呀!而能在人生中貫穿其中的師生之道更是何等的崇高!金庸先生的筆觸,帷妙帷肖地寫出這種心路歷程。

  金庸:我想池田先生您是十分幸運的,因為您有一個偉大的老師。您的精采的人格和生涯中,曾受到戶田先生的有大影響。我曾拜讀過您寫的著作《人間革命》。知道您是十九歲時加入創價學會,自此就在受人尊敬的戶田先生門下每日接受教誨。這實在是令人羡慕的。在中國,老師教導弟子學生有兩種方法,其一為「言傳」,其二為「身教」。池田先生您也正是從戶田先生的言傳身教中學到種種事情吧!

  池田:豈敢。此話可說語重心長。去年四月,我在東京的牧口紀念館中迎迓您的到訪,能在「師徒之城」中歡迎對於師徒之道了然于心的金庸先生,真是喜不勝言。

  金庸:創價學會第一代會長牧口先生的精神活在池田先生之中。雖然我沒機會見到牧口先生,但是通過池田先生百明白了牧口先生的偉大,他為了反對侵略中國而被捕,在獄中去世。再者,四月二日是第二代會長戶田先生的忌辰之日,那一天,池田先生等為我在牧口紀念庭園中親手種下一株櫻花樹,稱之為「金庸櫻」。這是我一生中難忘的事情。不知您是否同意,我總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比後繼者更為重要。況且以「師徒」而論,不是更為明顯嗎?創價學會今日能得到這樣大的發展,不也與戶田會長發現了優秀的繼承者有關係嗎?

  池田:豈敢。但是,也因為學會的飛躍發展,所招致的嫉妒和迫害也大大增加。

  金庸:中國有句古話:「不遭人忌是庸才。」不遭人憎恨的、不遭人妒忌的人決不是重要人物。

  池田:佛典裏也曾說過,一個人是否真正的賢人、聖人,可以用謾駡來考驗他。被人說壞話,正是偉大的人生的一個證明。無論如何,我以擁有恩師為榮。我常常這樣反躬自問:「如果是恩師,他會怎樣去做呢?」我初次拜識戶田先生距今已有五十年了,然而我時常想念著與恩師的這段不解之緣,過去的五十年如此,今後也將一樣。

  池田:今後,這個世界會愈來愈變得狹小,向著一體化演變。「將世界一體化」 的焦點是「人」。四肢發達,身心健壯,視野開闊,人就大矣!非如此陸續培養出「國際人」和「世界人」不可,才可開拓未來。這樣的人才要怎樣育成呢?這是我們所必須認真加以考慮的事情。

  金庸:我贊成您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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