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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踏上香港的第一步

  在這次對談中,金庸和池田各以《明報》及《聖教新聞》的辦報理念,從宏觀角度討論了言論的職責與勇氣,又暢論了師徒之道及對二十一世紀人類的寄望。

  池田:聽說先生您是在1948年從大陸來到香港的。

  金庸:我在1946年夏天就參加新聞工作,最初是在杭州的《東南日報》做記者兼收錄英語的國際新聞廣播。

  池田: 我曾去過杭州一次, 那是在我第二次訪華時的1974年去的,馬可·波羅在《東方見聞錄》中盛賀杭州是「東方的威尼斯」,是美麗的水都。

  金庸:因為有過這方面的專業訓練,所以1947年上海《大公報》招考國際新聞的電訊翻譯員時,我去投考,成績相當不錯而得到錄取。《大公報》於1948年在香港復刊,我被派來香港。

  池田:我曾聽過先生您初入香港時的一個小插曲——您滿懷高興登上由上海飛香港的飛機之後,途中才記起自己身上竟然一分錢港幣也沒帶,急得出了一身冷汗。幸好鄰座的香港《國民日報》社社長潘公弼先生見您的樣子有點異祥,忙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您如實相告,潘先生立即借給您十塊港市,才可以在抵港後能搭船過海,到報社去報到……(笑)這是令人會心一笑的小插曲,可說是與先生富有戲劇性經歷的揭幕相配稱的插曲吧。踏足香港,最初的印象如何了?

  金庸:初到香港最鮮明的感覺是天氣炎熱,以及一句也不懂的廣東話,想不到在這陌生的城市一住就凡達五十年,大半個人生都在這裏度過。我在香港結婚、生兒育女、撰寫小說、創辦報紙,家庭和事業都是在香港建立的。和我曾久居過的上海相比較,那時的香港在經濟上、生活上、文化上都比較落後,有點到了鄉下地方的感覺。不過一般香港人坦誠直爽、重視信用、說話可靠,我很快就喜歡了他們。覺得香港的人際關係比上海好,香港的格調不像是一個國際性的大都市,有些類似內地的中型城市。不過這種情形很快隨著工商業的繁榮興旺而轉變。

  池田:我也十分喜歡香港人,在香港,時時有一種「溫暖的人情」的感覺。您曾以「香港無寶,自由即寶!」來撰寫《明報》的社評,文中指出:「我們之所以喜歡住在香港,就因為這裏無疑是自由的地方。」您從小就熱愛「自由」,具有對權力與權威的反叛精神,所以自由之港的香港,正與您作為「自由人」這種氣質十分合適吧!

  池田:金庸先生所親手創刊的《明報》,度過了三十多年的光陰,已經成為 「言論的重鎮」而聞名遺邇。1959年5月,《明報》以只有四名員工而開始踏上征途,當時有人就認為,經營不可能順利,甚至有人認為「辦不了多久吧!」「一一兩年內-一定倒閉啦!」等等。上回談話時,我曾說及我曾在恩師所辦的出版社工作,後又有與恩師-齊創辦《聖教新聞》的經驗。競爭激烈的新聞出版業是一個多麼艱難的事業啊!況且,您一身二任地善處業務勻編輯這兩方面的工作,對於個中辛勞應有深刻的體會吧!

  金庸:貴會的《聖教新聞》創辦於1951年,比《明報》早了八年,但貴報如今已成為貴國的第三大報,每日的發行量以數百萬份計。《明報》和貴報相比,銷數是小巫見大巫了,即使再過八年,也決計追不上。(笑)不過兩家報紙都是從零開始,經過一段艱苦奮鬥的時期而逐步發展。香港人口過去三四十年間從二百多萬人增到五百多萬人,《明報》的銷數通常也只是人口的二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

  池田:這是對我們的鼓勵,銘感不盡!我的恩師談判《聖教新聞》時常常說:「願能在日本人中流傳」。而我將心比心,今天更下定決心「要在全世界的人中流傳』,您的這番話正給我們希望努力辦好報紙這一目標以極大的鼓勵。

  金庸:我們兩家報紙的信念倒十分接近。戶田先生強調報紙的言論必須「有信用」,我非常同意,《明報》的「明」字,取意于「「明理』』、「明辨是非」。「明察秋毫」、「明鏡高懸」、「清明在躬」、「光明正大」、「明人不做暗事」等意念,香港傳媒界有各種不同的政治傾向,在政治取向上,我們既不特別親近共產黨,也不親近國民黨,而是根據事實作正確報道。根據理性作公正判斷和評論。

  池田:我的恩師確實十分強調「言而有信」,這就與您上述的《明報》的編輯理念相通,可謂「殊途同歸」。《聖教新聞》與《明報》是風格個向的機關報,我認為這份報紙與其被視為一份宗教團體的機關報。不如把它置於「人的組織」的機關報這一位置上。此前,我同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曼廬軒(Y,Menuhin)先生作過對談(l992年4月)。他曾問我:「作為佛教的不出家成員的團體的創價學會,至今能得到如此大的發展,其秘訣是什麼?」我大致向他解釋道:當然要嚴守教義,「無論身處何處也以『人』為中心」。不是「為宗教的宗教」,而是要推進「為人的宗教」的運動! 我曾說過, 以信仰為根本來擴入開放「人本上義」 的網絡,換言之,就是「向心力」與「離心力」的對立統一吧!《聖教新聞》是「人的機關報」就是這個意思了。先生對《明報》制汀的「報訓」是什麼呢?

  金庸:我特別提出兩句中國古代的名言成為報訓:「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報刊中可以容納各種各樣不同意見,編輯部不齊偏見,不排斥不同意的觀點,同時報紙的主持人和工作人員不利用報紙來謀取自身不正當、不合理的利益,報紙必須永遠光明磊落,為大多數讀者(中國人、香港人)的利益服務。

  池田:「永遠光明磊落,不謀私利。」這是言易行難的言論的王道,您的話語中始終如一地貫穿著這種王道,也反映出一種「言論重鎮」的呼喊!我也曾對《聖教新聞》的記者、特派員提出這樣的希望——對於所有的讀者,在他們喜悅時要表明共同歡樂之感,悲哀時要予以激勵的勇氣,如果他們思想遲鈍時要給以智慧的幫助,然後提供新知識,一旦越軌時給予指示(正確之位線),如果混亂時就幫助理出頭緒來,困弱時要施以援手,頭腦發熱時要使之冷靜,對那些不聞不問的人慢慢地予以開導——只有這樣做才可以臨機應變,(佛法中有)對機說法,意即縱橫無盡的活躍。不僅是對創價學會的會員負責,而是要對所有的讀者擔起「作為言論者的使命感和責任感」,與平民百姓同呼吸共患難,永遠永遠要與他們在一起——這個信念至今未變。您作為言論界的勇者,長年以筆為生,《明報》最值得肯定的是哪一方面,請也向大家談談。

  金庸:《明報》的發展經歷了幾個重要的階段,在每個階段中我們都堅持固定的主張。五十年代末期,中國和蘇聯及印度發生爭執,甚至兵戎相見,《明報》支持中國的立場;我們又反對大躍進,反對強迫人民作過分的體力勞動。六十年代中期,中共當局試製原子彈,《明報》強烈反對,以致受到左翼報紙的猛烈圍攻;六十年代後期及七十年代,中共進行「文化大革命」,《明報》反對毛澤東、林彪和「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反對極左派在香港搞動亂,受到暗殺和炸彈對付的威脅,我們主張保護中國文化,支持周恩來、鄧小平、彭德懷等人的合理路線。

  池田:都是難以磨滅的「筆之鬥爭」的記錄啊!

  金庸:七十年代後期,《明報》熱烈支持鄧小平所主張的改革、開放政策,我個人得到鄧小平、胡耀邦等領導人的接見;八十年代,《明報》贊成香港回歸中國,中國收回香港的主權,我個人參加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的起草工作。

  池田:在時代風雲的變幻中不偏不倚地保持中立,該贊成的就贊成,該反對的就反對。聽完先生的這一席話,使我終於明白先生的文章為什麼一直能獲得民眾的支持,那就是先生您以「是否符合民眾的利益」作為您發表言論的基礎而貫徹始終。關於「文化大革命」,還在其真相還不為人所知的時候,您就一語道破:「這是權力鬥爭!」早就揭穿了其本質。您這種慧眼獨識也就是一向與「民眾站在一起」才可能具有的稟質,離開「民眾」這塊「大地」,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也只是空洞的理論,毫無實際的價值。唯有「民眾的利益」才是各種判斷的基準,那才能洞明世事。

  金庸:每一個階段中,在堅持自己的主張時,都面對沉重的壓力,有時甚至成為暗殺目標,生命受到威脅,但是非善惡既已明確,我決不屈服於無理的壓力之下。

  池田:對於那些為了堅持信念而慘遭迫害、面對壓迫而大無畏鬥爭的人,我向來十分敬重。有了迫害,方顯出「正義」的存在,沒有受過迫害的人易於妥協,也容易上當受騙。現在,像金庸先生這樣的「言論鬥士」可以在哪裏找得到?更遑論日本了。何謂「言論的自由」呢?您在《明報》社評中曾指出:「所謂『言論的自由』,即人民可以發表各種各樣的意見,但政府不能對此橫加干涉或予以懲罰。」亦即從權勢的壓迫下保護人民群眾的「言論自由」這就是它的本義。與權勢鬥爭的是言論者,保衛權勢鬥爭的民眾是言論者的根本使命。同時,先生在談到言論者時又作出這樣的勸誡:任何自由都有界限,言論的自由受到法律的約束,正如任何自由都有其限度。最通常的限制是:任何人行使其自由的權利時,不能妨礙旁人的自由。傳播媒價不得侮辱、誹謗、造謠、歪曲事實。因為:損害旁人的權益或人身的尊嚴。我想這些論點可稱得上是所有言論界不滅的「指針」。

  金庸:是,我一直都抱有這個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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