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一五


  池田:這是感人的肺腑之言。

  池田:我想知道,金庸先生通讀古今之書而後博聞強記,一旦執筆即成當代每流的作家,為您打開天馬行空般的文豪「獨創之窗扉」的鑰匙是什麼?

  金庸:說是文豪,實不敢當。年輕時培養我創作能力和寫作能力最主要的因素是讀書,特別是閱讀小說。我父親是一位熱心的小說讀者,家中藏書相當多。

  池田:就是中國人說的「書香門第」,家中充滿了書籍的芳香……

  金庸:我小時候在一個大家庭中長大。我曾祖父有兩個兒子,我祖父是大兒子,住在一座大宅子的東半部,我叔祖父住在大宅的西半部。這座大宅子有五進,前廳掛著一塊大匾,是康熙皇帝給我祖先查升寫的堂名,「澹遠堂」三個大字周圍有九條金龍作裝飾。我祖父有三個兒子,我父親第三,他還有兩個哥哥。叔祖父去世得早留下四個孫兒。這些堂兄、堂姐都比我年紀大很多,他們都喜歡讀小說。

  池田:是一個得天獨厚的讀書環境。

  金庸:對。因為是地主的身份,平時沒有什麼工作,空閒很多,可使用的錢也多,大家都買了各種各樣的小說。有傳統的明朝、清朝的小說,也有比較新的上海出版的小說,例如:張恨水的小說,各種武俠小說等等;也有新派的《小說月報》、鴛鴦蝴蝶派的《紅》雜誌、《紅玫瑰》等小說雜誌。

  池田:先生好像還有兄長?

  金庸:我哥哥查良鏗學習古典文學和新文學。在上海上大學,他花費不少錢買書,常常弄得飯錢也不夠,受到我父親的嚴厲責備。他買的書有茅盾、魯迅、巴金、老舍等人的著作。我家和各位伯父、堂兄、堂姐等人所擁有的書是互相流通的,大家借來借去。所以我在小學期間,讀過的小說就已不少。我父親、母親見我一天到晚的看書,不喜歡遊玩運動,身體衰弱,很是擔憂,常帶我到野外去放紙鳶、騎自行車,但我只敷衍了事地玩一下,又去讀小說了。(笑)

  池田:哈哈,果然是「檀木一萌芽就香」(謂少年早慧),對吧!令尊與令堂所擔憂的健康問題當然是一個前提。青年時期卻是要好好讀好書、讀文學之書的。讀書可以令人生更深邃,令眼界更開闊。讀書中會發現人生的花、水、星、光,讀書中也會有喜怒哀樂,有無盡的大海,有燦爛的世界。我在青年時代也讀過許多書。恩師直至臨終之前,總是問我:「今天讀了什麼書呢?」「現在在讀什麼書啊?」這樣嚴厲地加以薰陶。只有不斷提供養分,樹木才可長大,同樣,靈魂也需要滋養。特別是十幾歲、二十幾歲時所讀的書,就是一生的重要財富。我設想金庸先生也是以這樣的途徑去開發文學巨匠的創作力的。

  金庸:說是「文學巨匠」,真慚愧得很。我上的小學,圖書館裏書籍也相當豐富,老師們很鼓勵學生讀課外書。我記得有一位姓傅的老師,特地借出他珍藏的《小婦人》、《好妻子》、《小男兒》三部書給我閱讀。這三部書的譯者鄭曉滄先生是美國留學生,是我故鄉海甯的出名文人,在家以他為榮,因此,這三部外國書在我故鄉竟相當流行。

  池田:「江浙為文人之淵藪」。先生您的故鄉浙江省及鄰近江蘇省是文人輩出的有名地方,在歷史上可說是文化、教育的先進地區。魯迅、章炳麟、茅盾等中國近代現代的「筆的巨匠」,與您一樣都是浙江省出身,令人感到這種傳統的深厚。您在青年時代最愛讀的作品是什麼?全數列舉或許太多,請不妨舉出二三部。

  金庸:我年輕時代最愛讀的三部書是《水滸傳》、《三國演義》以及法國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及其續集(這部書是伍光建先生翻譯的,譯名是《俠隱記》、《續俠隱記》)。還有一部法國《十五小豪傑》我印象也很深,是十五個法國少年航海及在荒島歷險的故事。

  池田:說來令人不敢相信,這些作品與我的恩師戶田先生對我施教時所看的竟大致相同。至今仍記憶猶深,與《十五小豪傑》同收入一書的還有《魯濱遜漂流記》,恩是時常將他自書被系獄的生活與那在無人島上生活在的小說主人公比較,幽默地說道:「這是虛構的,不是沒有寫如何制鹽的事嗎?」

  金庸:《十五小豪傑》譯者是包天笑先生,可惜他用文言翻譯,幸好我小時國文程度還可以,文言也讀得懂。包先生于五十年代在香港仍繼續撰文,年過百歲而逝世,我在香港和他見過面。另有一部科學幻想《陸沉》帶了少年代的我進入一個浪漫的幻想天地。十多年前在安子介先生家中的一次聚會,談到少年時的讀書,才知這部書竟是安先生翻譯的。我還記得書中各種細節,大喜之下和他談論,才知故事中中國總理發揮作用的一節是安先生自行撰寫加入。

  池田:話愈說愈投機。現在所舉出的作品,大多是那些明顯以情節曲折吸引的小說。我想關於文學,我們另在別的篇章中詳盡探討,我這裏想討論的還是「情節有趣」乃是十分重要的文學因素。在小說中有人認為有「凝聚力」和「連接力」。人與動物,人與宇宙,精神與身體,男性與女性,此世與彼世,過去與現在、未來等等——連結著這些關係,會形成一個(哲學意義上的)「宇宙」(cosmology),但我認為那種力量的本質乃是「趣味性」的。將「趣味」改為「意味」也許更好些。那是在更深一層的立場上,與大乘佛教中將人在這個世界生存作為目的而提出的「眾生所遊樂」的「遊樂」相通的。因此,金庸先生是將情節的構合力、文學的想像力視作天性之物呢?又或者是環境和本人之後天的努力呢?

  金庸:我自己以為,文學的想像力是天賦的,故事後組織力也是天賦的。同樣一個故事,我向妻了、兒女、外孫女講述時,就比別人講得精彩動聽得多,我可以把平平無奇的一件小事,加上許多幻想而說邁進一件大奇事。我妻子常笑我:「又在作故事啦!也不知是真是假的。」至於語言文字的運用,則由於多讀書及後天的努力。

  池田:領教,領教。另外,我也想到,「兒童時代聽到什麼」也是攸關重要的。的確,文學的想像力也許是天賦,但那種天賦的萌芽該是幼小心靈的一種體驗吧,特別是「從認那裏聽到到什麼樣的話語」。歌德、普希金都一樣,在還年幼的時候,每夜都聽母親或乳母講述民間傳說和童話,這個成長過程傳為佳話。傳說和童話的特徵相信是在於由人的靈魂對靈魂、直接、繼續說話之點吧!從「說的人」與「聽的人」的心的溝通之中,那些栩栩如生的形象集結于一起,形成了意味的世界——「聽故事」這種活動不就比「讀故事」更為有效嗎?歌德以下的這段話可謂一語中的:所謂寫作也許是一種語言的亂用吧!默讀文字這件事也不外是活生生的對話的一種瑣碎的代替品吧!因為人能借著「個體」把所有的可能性直接地傳遞與人呢!遠古的故事,以及是傳承這些故事的「聲音的迴響」在心中躍動,這份心靈的鼓動,才孕育出文豪們的浪漫的金色之苗。由於時代嬗變,現在卻已漸漸失去了那種樸素心靈之交流了。

  池田:您的少年時代相信是一個善感的時代。在晨昏的讀書中渡過了青春歲月。聽說您十五歲時,曾與兩位同窗好友為準備報考初中的小學畢業生編輯並出版了一本書,成為當時的暢銷書。

  金庸:《獻給投考初中者》那本書,內容平凡,只是搜集了當時許多中學校的招考試題,加以分析解答,同時用一種易於翻查的方式來編輯,出版後得以很大成功。我們在浙江南部的麗水出版,書籍一直行銷到福建、江西、安徽各地。這本書的收益,支持我們合作的三人順利從高中畢業,再到重慶去進大學。這本書和文學修養無關,而是商業上的成功。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表示我能瞭解到消費者的需要,用簡捷的方式來滿足他們。以後我創辦《明報》而得到成功,大概就源于這種洞悉讀者心理的直覺能力。

  池田:我的恩師也是一位優秀的教育家。年輕時曾為青少年寫下教學參考書《推理式指算術》,數年間再版一在幾十版,成為當時暢銷日本一時的教科書,畢竟也是洞悉了讀者的心理吧!我還聽說先生在十七歲時因寫文章而過早遭遇人生的困擾,有這樣的事嗎?聽說江澤民總書記曾對先生提起這件往事。

  金庸:是的。江總書記在一篇短文中看到這件事。我高中一年級時,在學校壁報上撰文諷刺訓導主任沈乃昌先生而被開除,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危機之一。因為給學校開除,不但失卻了繼續求學的機會,連吃飯、住宿的生活也發生問題,後來終於在原校長張印通先生及舊同學好友余兆文群的幫助下進入衢州中學,那是生死系於一線的大難。

  池田:此後在《明報》上大加發揮的「反叛」精神,原來在十幾歲時已端倪。

  金庸:「不怕重大壓力而在文字中暢所欲言」,這也是後來《明報》所以得到成功的一個主要關鍵。不過在《明報》寫社評、堅持編輯方針,是有意識的反抗不合理現象。高中壁報虛擬文章,只是少年代的一股衝動,沒有考慮到嚴重後果的魯莽行為而已。先生少年時期正值大戰,受正規教育的機會被剝奪了,但參加創價學會後,聽到戶田先生的講解訓誨,學問突飛猛進,同時在擔任編輯少年雜誌期間,一定由於工作上的需要,艱苦自學,努力吸收知識。

  池田:我在二十一歲那一年,在恩師的出版社裏初次擔任的工作就是編輯《冒險少年》(後更名為《少年日本》)雜誌。由策劃到找稿源、編版工作,以至校對全是我一個人承擔。如果預約的稿件未合要求,雜誌上的「空白」就要自己寫了補上。迫不得已,真正開始學習怎樣寫文章。當時在戶田先生嚴加訓練下所獲得的寫作經驗,成為我一生財富。無論如何,為了孩子們能讀到好一些的作品,到處去拜訪作家,而所謂的作家們大都是到了約定交稿日還在不斷找藉口,相當不守約的人(笑)。以至有時我這樣想:「我已經夠忙了,你還要我跑幾趟催稿。」心中一股怒氣。加之當時正在讀夜校,每日忙忙碌碌,如果連自己內心也沒有一點躍動,是不可能編出令孩子們感動的書的。所以就這樣一直堅持讀了很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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