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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回憶與鄧小平的會見

  在這次對話中,金庸和池田大作對鄧小平的逝世都提出自己的看法,隨之憶述戰爭年代,回顧年輕時的歲月與志願,以至日後的種種發展。

  池田:跟金庸先生進行第四次對談的四日後(1997年2月19日)建設中國重大發展基礎的鄧小平先生突然逝世了,享年九十三歲。早前聽聞他近年來身體不很好,我們大家都很擔心。不過九十幾歲的老人家,年壽終究會有時而盡。我也很理解中國人民此刻都很傷心悲哀。

  金庸:被譽為中國現代化「總設計師鄧小平先生離我們而去,那確是無比重大的損失。幸好整個完善的方案已設計完成,適當而能幹的營造師、工程人才也都已選定,主要工程已順利進行了一段時其,以後繼續根據方案施工就是了。施工者千萬不可混亂,自相爭吵,任意改動方案和藍圖,只要穩定工作,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地進行,就沒有什麼可憂慮的了。這個偉大的工程是在極困難的情況下設計及建造起來的,以前,一般人都認為是不可能的。但現在進展順利,前途樂觀。相信這就是鄧先生的偉大之處。

  池田:我曾跟鄧小平先生見過兩次面(1974年12月、1975年4月),我不能忘記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鄧先生談及有關日本帝國主義的歷史。他說:「中日之間有二千年以上的交流歷史,不愉快的期間只有接近一百年。受日本軍國主義禍害的不單只是中國人民,也包括了日本人民。」他不是以「中國對日本」這樣的國家本位來看待問題,而是本著不管任何國家,也站在該國人民一邊的人民立場這份中國的睿智來看事情,真令我歎賞不已。

  周恩來總理生前的最後演說中呼籲「我們永遠不稱霸」、「我們永遠站在全世界被壓迫的民眾、被壓迫的民族那一邊!」我相信周、鄧兩位的心意是相通的。在和鄧先生第二次見面中,交換了有關日中友好條約的意見。那時候,鄧先生直率地說:「中日兩國不單只在亞洲、太平洋地區,而且在任何地方也不該要求霸權。」換言之,大力要求加進「反對霸權條款」是中國的立場。在那數年之前,我在《人間革命》一書中曾主張:「日本應該與以中國為首的地球上所有國家締結和平友好的條約。」兩國人民都期待的友好條約的締結,在我跟鄧先生對話後的第三年才達成。金庸先生第一次跟鄧小平先生見面是1981年7 月的事吧。

  金庸:對。是1981年7月18日,我記得曾就中國經濟建設的展望、「文化大革命」的評價、中美關係等問題進行了廣泛的對話。

  池田:尤其是;鄧先生曾問:「新聞界對我們中國的領導人有什麼意見呢?」金庸先生直率地向他說:「希望中國目前的政策能長期維持,不要改變。」相信這是發自擔心「香港未來」的發言吧!所在地為了消除大家對將來的不安才說:「不輕易改變政策。」是為了民眾的將來,先生才一針見血地指出。鄧先生也回說:「確是這樣。」文豪與大政治家迸發火花的對話,正是一幅名畫般的場面。金庸先生成為《基本法》起草委員,關於《基本法》的制定,鄧小平先生也給了不少的指示吧?

  金庸:我說「希望中國目前的政策能長期維持,不要改變」,主要是指中國當時剛開始實施的「改革開放政策」而言,而不僅是指香港政策。鄧先生對香港《基本法》的制定十分重視。我們《基本法》的起草委員們第一次到北京開會,鄧先生就和中央的其他領導人接見全體委員,並和大家共同照了相。香港回歸中國之後實施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等等原則,就是鄧先生設計和制定的,這原則具體地寫入了《中英聯合聲明》之中,我們又根據這些原則而制定《基本法》。可以說,香港即將實施的《基本法》,是鄧上平先生一手親自制定的,我們這些起草委員,只不過將之寫成法律條文,再加上一些具本內容和實施細則等等補充條款而已。

  池田:可以說,香港《基本法》這座大樓也是建於鄧小平親手鞏固的基礎上的!然而剛才談到《中英聯合聲明》,兩國間的談判雖然花費頗多時間,但鄧先生所提出的原則,意外地被英國全盤接受了。

  金庸:對。《中英聯合聲明》的談判的確為期頗長,但所花的時間,主要是用在斟酌文章的字句、字眼等等方面。中國提出這樣合情合理、顧全大局的各種原則,英國人聽了不禁喜出望外,意想不到對方的提議居然比自己可能期望的還要好得多。

  池田:英方最初是怎樣想的呢?

  金庸:他們想像,中國是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國家, 接管香港之後,當然會像對上海、天津、廣州那樣的治理,從北京派來「港督」和全部政府官司吏,將香港的在小企業都收歸國有,由政府管理,廢除原有的全部英國法律,改采中國法律。法院、法官、律師等等司法制度全部改為中國式。宣佈港幣無效,改用人民幣。英國人投資的滙豐銀行、渣打銀行等銀行、怡和公司、太古公司、國泰航空公司等,都歸中國國家所有及經營,市場經濟變成計劃經濟,居民的言論自由、出入境自由等都將受到限制。哪知中國宣佈收回香港後,在香港繼續實施資本主義制度,不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居民的生活方式不變,同時由本地居民自行選舉而產生政府,享有高度自治權。即使交由英國去提議,英國也決計不敢提出這樣高的要求。所以在原則問題上,是完全沒有爭議的。主要的談判別是在一些技術性問題上。中國提議這些原則列入《中英聯合聲明》,並不是中英雙方談判的結果,只不過將中國政府的政策非常明確地列入一項國際條約之中,好使香港人放心,也使全世界人士對香港的將來懷有信心。

  池田:我明白了。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先生對於香港的將來也花過很大的氣力。

  金庸:對。若要評價鄧先生對香港作過怎樣的貢獻,帶給香港怎樣的幸福的話,我們不是可以這樣想嗎?如果中國沒有鄧小平,沒有他對香港的前途提出這許多設計,沒有他以個人的威望、魄力和見識來加以充分推行,以至實現,那麼到七月一日以後,香港將是怎麼一個樣子,完全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事實上,不用等到1997年7月1日,在此之前的幾年,香港早就已經亂成一團糟,已不量個可以正常運作、平安居住的國際性大都市了。

  池田:從這個意義來說,鄧小平先生是如何期待香港回歸這「一天」呢?他曾經希望「九七之後能到香港看看」,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剛才就香港與鄧先生的關係已向您請教過了。我想就近看來 中國發展中鄧先生的存在與角色,再向您請教,您的看法如何?

  金庸:如果沒有鄧小平,中國肯定不會如今天這樣富強。1989年6月,在「六四」事件之後不久,我曾在《明報》上寫過一篇社評:題目是《大家鬥命長,仍盼鄧能贏》。主要的意思是說,中共黨內,仍有不少思想保守的當權人士,不贊成改革開放。只要鄧先生堅持改革開放,就能把中國帶上一條光明的大路。反對這條路線的人,年紀都很大了,只要鄧先生身體健康,頭腦清楚,反對派就不能為害國家。所以我熱切盼望鄧先生健康長壽,比反對派的老人們活得更久。中國古語形容一位重要人物說他:「一身系天下安危。」當時所說的天下,其實就是中國。(我看日本在戰國時代也是這樣,當時織田信長、豐臣秀吉、德川家康等人口中所謂「天下」如何,就是說日本全國如何。)鄧先生在過去二十年中,真是「一身系天下安危」。 1978年之後,中國如果沒有鄧小平,全體中國人都會不幸得多。

  池田:這是世界各地人們都想知道的事,關於「鄧小平之一的中國」,中國怎麼辦?香港怎麼辦?

  金庸:有人(包括我自己在內)曾譬喻他是一位「大旗手」,舉起改革開放的大旗,帶領中國前進。聽說他不喜允這個譬喻,說:「江青才自稱大旗手。我不做大旗手。」我想,「大旗手」搖旗呐喊,帶領人馬列衝鋒陷陣,既不合統帥的身份,同時過於魯莽急進,缺乏穩所穩打、戰則必勝的名將風度。「總設計師」的比喻就好得多,而且更加現代化,目標在建設而非破壞。

  池田:確是如此。

  金庸:那是事先精密構思和計算,畫出整個大建築的內外面貌、建構式樣,規定了所用材料、施工程序和計劃等等。設計完成之後,自己縝密檢查修改,再和在家討論,接受多方面意見,所有缺點和這安全的因素全部除去,直於盡善盡美。設計方案既定,就交給營造者去執行,總設計師則監督和檢查工程進程序和規格、標準,而主要的營造者也是總設計師親自指定推薦的。這一條路線就是中國的改革開放路線!

  池田:中國今後仍然繼承這條路線的話,對香港也會有好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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