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一〇


  金庸:在古代與中世紀,商業常常是引發戰爭的主因。雅典和希臘城邦的戰爭、羅馬與迦太基的大戰,都是源於商業利益的衝突。中世紀的威尼斯人必須建立強大的海軍和陸軍,用以保護商業,與阿拉伯人作戰。到了較近代,西班牙、葡萄牙、荷蘭、英國、法國連年惡戰,爭奪商業利益。第一次世界大戰更是英德從商戰進而演變為血肉橫飛的大戰。到了二十紀後期和將來的二十一世紀,情形起了根本性的變化,國際貿易不再是互相掠奪或是肅削作為市場對象中的國家人民,而是各國進行最有效益的生產,和外國作平等互利的交換。

  池田:對於那種商業上的利益或商業精神必然誘發戰爭的論點,我想有必要稍加討論。譬如:古代的印度是將商業精神視為構築和平的極大的要素。當然,也有對之截然相反的看法。以此點而論,適如金庸先生所言,二十世紀進入後半葉後,經濟層面的相互依存的體制日益加強,迎來了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大言大慚要求突出利於本國的做法的時代,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金庸:日本向美國出口汽車,不是掠奪美國的經濟資源與財富,而是讓美國人有機會以比較廉宜的價格,買到比本國貨更加精良的汽車。美國向日本出口電腦、飛機、藥品等等,性質也一樣。這種貿易使美國人民得益,也使日本人民得益。香港(事實上是英國當局)很早就瞭解這喑的好處,瞭解自由貿易對各國人民有利,所以我們不收關稅,不論什麼貨物輸入香港,我們不收稅(只對香煙、酒精等收稅,目的不是限制貿易,而是限制人民對這些有害物品的消費)。日本與香港將來除了進一步加強關係外,更可在促進世界處由貿易上共同合作努力。

  池田:趨向專為自己國家著想的舉動之事,在世界各國之中確實並非少見,審不應當被縱容的。紛爭也好,利害衝突也好,必須在某些制度和規則下來處理解決。為此而要制定新的世界秩序。好歹也許應當帶有如第二次世界大戰後、二十世紀後半葉的世界史的特徵一樣。聯合國的存在就是其象徵吧。在安理會大國擁有否決權的情況下,陷於麻痹狀態的安全保障之機能,也直到冷嘲熱諷戰後在波斯灣戰爭時才顯示出來,說起來是好不容易其機能才開始運作。更有甚者,此後的索馬裏、波斯尼亞等紛爭所顯示出來的。(人們)對之的期待是太過大了……倒是,已開始見到的朝向新的「世界一體主義」曙光的一點動靜,也是所謂二十世紀後半葉的動向,想來同我們所考慮的上述的世界史之意味是一樣的。

  金庸:貿易問題也應當依據同一原則吧!

  池田:是的,在GATT(總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烏拉圭回合的成功中,GATT在向WTO(世界貿易組織)的發展中被消解。對於促成全世界經濟的管理體系和規則,這是令人滿懷希望的「一大步」。然而,為了讓這個管理體系和規則能夠靈活地適用,其根柢必須有協調和互助的精神,不斷地磨煉一種「多重(複眼)的思考」,即站在對手的立場去考慮(將心比心的體諒),這種度量是不可欠缺的。曾如傾家蕩產盆大雨似的日本的出口攻勢,招致全世界的唾棄,但最近已經相當收斂。「只是自己好過,何必管對方變成怎樣」——在這種與經濟動物性思想(Economic-animalism)同類的放任自流的持續下,規則也好、秩序也好,共存共榮也好,統統都不復存在。在這一點上,日本應當向香港學習。

  金庸:請問先生:在促進日港之間的關係上,我們兩地之間有什麼具體的工作可做?對於經濟方面的問題,我們談得很投機。其它方面也不妨談談。有一件小小的具體事情,如果日本和香港對於對方旅遊者互免簽證,或許有促進友誼,加強關係的好處。

  池田:金庸先生對日港友好認真探討的一席話,是一番語重心長的話啊!對於互免簽證的問題,去年年底來日訪問的港督彭定康先生也言及於此,與先生您的意見完全一致。我也對此意念(idea)深表贊同。簽證也罷、護照也罷,在本世紀前半葉中曾成為特別令人討大厭的東西,與全球性時代格格不入。其次,這裏特別要強調的是:以「眺望未來」的觀點來看,不僅止於政治、經濟,還應該在文化、教育的方面結成多角的、多重的關係。難道不應作如是觀嗎?經濟方面等的建立關係,恰如先生您所指出的那樣,早已十分密切,但是,令人遺憾的是,「心與心的聯結」還未曾完成。軍事、經濟,其次是政治在表面上僅有交流,卻有界限。是到了推進民眾層面的文化、教育的交流,互相瞭解,建立信賴的關係的時候了。

  金庸:領教了。

  池田:前年,我曾出席在香港舉辦的以東京富士美術館收藏品為展品的「日本美術名寶展」。當時,參觀的許多來賓都異口同聲地說到:「我們終於可以看到日本的『美麗之心』啦!」至今為止,還不曾存在日本已獲得中國或者香港人民信賴的歷史。當然,在一個工業化的社會裏,對日本的科學技術或者工業製品十分熟悉,然而對於深奧的文化卻未必瞭解。但是,這種日本也有「美麗之心」——的驚歎,不就是發自來賓的各位的嗎?然後,我們不就可以一點一點地縮短心的距離嗎?當然,這只是一個例子。但是如以遠大目光眺望時,文化的交流,還有教育的交流是關鍵之處,可通過這些活動來培養心靈的幼苗。我對此堅信不疑。再者,我認為,認真致力於這種「心的交流」,這就可以成為決定日本命運的巨大的要素。

  池田:正在進行「四個現代化」的中國,引起全世界的注目。我也曾往深圳等經濟特區進行實際考察,確認了現代化正在實現這一事實。在推行改革開放的中國,香港回歸後將擔起什麼樣的任務呢?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大歷史實驗的過程中,香港將佔據什麼樣的位置呢?作為香港特區政府籌備委員會一員的金庸先生,有關此一問題的預見會有什麼想法,祈能多多賜教。

  金庸:「九七」後香港回去歸中國,成為中國大家族的成員,香港的一切問題,除了本身的地方性之外,都要和中國一起來考慮。

  池田:當然,這是大前提。

  金庸:一想到中國,立刻就出現「龐大」的概念。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面積,是香港的九千多倍;十二多億人口,是香港人的二百倍。我們投入這樣一個大家庭之中,真正是前程無限,什麼事情都可以做,什麼事業都有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對於一項精打細算、小眉小眼的香港人,真像是「小人國」的人物走進了「大人國」,豈僅是《紅樓夢》中的鄉下女人劉姥姥進入富麗豪華的大觀園而已。(笑)

  池田:正如剛踏入主人的貴族大庭院時,舉目所見大吃一驚的情況,是這樣的比喻嗎?香港人不久之後就要成為中國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員,在這個立場上,今後特別重要的思考課題之一是中日關係。

  金庸:日本和中國同文同種,由於過去交通不便,除了文化和宗教上的片面交流之外,相互關係中可一提的只是片面的侵略。中國以文化、文明交給日本,日本卻以倭刀和槍炮加諸中國。

  池田:真是一針見血。這是令人恥於提起的「恩將仇報」的歷史。您在以黃土地為舞臺而展開的大著《書劍恩仇錄》日文版出版之時,曾惠寄一文,內中論及俠士十分注重「大丈夫」之名譽,並得出極明快的結論:犯錯自然不是好事,但更不能原諒的是知錯不改或死不認錯,這是對名譽最大的損害……確是一語中的。正如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日本的執政者和學者之中,不乏想隱瞞掩蓋日本對中國曾有過的行為,這也是構成兩國關係不穩定,在未來潛有危機的障礙。

  金庸:日本戰後經濟上的奇跡,有些外國學者作了研究之後,說是由於發揚了中國儒家的傳統。所謂儒家傳統,主要當是「群體觀念為先,個人利益居次」。東方社會重家庭和集體利益,往往可以克制自私自利的打算。

  池田:「克制自私自利打算」是與「犧牲和抑制個人的利益」表裏相承的。在日美貿易摩擦發生之際等情況下,日本因強調犧牲個人、集體優先而招致美國方面猛烈的炮轟式攻擊。但是我覺得,儒教思相恰似一方面講,並非現代主義者立場所指摘的完全是封建落後的,在儒家傳統中,其實有眾多寶貴的精神遺產。

  金庸:這種發自內心的天然習性,西方人是學不來的。然而日本的成功引起了舉世的妨忌的排斥,美國汽車製造中心底特律城大街上放置幾輛日本汽車,任由路人拿起木棍、鐵棒,將之砸得稀爛,用以洩憤。日本不可能這樣長期獲得經濟上的大成功而不受到限制與報復。那麼日本的出路在哪裏呢?西歐國家結成了共同體的聯盟,有共同市場,將有共同的貨幣和經濟政策。美國和加拿大、墨西哥建立共市關係。東南亞的印尼、馬來西亞、泰國、新加坡、菲律賓、文萊、越南等國,也結成東南亞聯盟。諸國聯盟成為集團已是世界性的趨勢。

  池田:正是如此,這種趨勢已愈來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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