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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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識面早相知 金庸 抗戰期間的一個暑假,大學的同學們大都回家去了。我和一些無家可歸的同學住在校裏。天氣炎熱,大太陽下除了游泳不能做其他運動,我只好在教室裏埋頭讀書。讀的是《資治通鑒》 和H.G.Wells(威爾斯) 的The Outline of History(《世界史綱》)。《資治通鑒》是中華書局出版的線裝本,字體很大,薄薄的書本拿在手裏頗有古典之樂。《世界史綱》是大開本的插圖本,既厚且重,必須攤在桌上,一面欣賞書中的圖畫,同時欣賞威爾斯以漂亮的文筆敘述世界史事。讀得倦了,便大汗淋淳地蜷曲在窄窄的長凳上睡覺,醒來再讀。長凳只有半尺來寬,就是《阿Q正傳》中所說的那種「條凳」,睡了一個暑假居然而從來沒有在夢中掉下來過。此時回思,我在《神雕俠侶》中寫小龍女在一條縣空的繩子上睡覺,靈感或許自此而來。那個暑假以中西兩部精彩的歷史書為伴,過得充實而快樂。 後來看到一篇文章,是英國一位歷史學教授批評威爾斯那部著作的,說他處理歷史事實不夠嚴謹,證據尚未充分便下結論,不符合學術上公認的規矩。我對這篇嚴酷的批評很是信服,深深感覺到做學術研究和寫漂亮的文章是兩回事, 也覺得《通鑒》中司馬光任意揮灑、曲雅優美的文筆,也恐怕是裝飾了不少可能未必符合真相的史實。 抗戰勝利後從西南回到故鄉, 在上海西書店裏買到一本A.Toynbee(湯恩比)大著A Study of History(《歷史研究》)的節本,廢寢忘食地誦讀了四分之一後,頓時猶如進入了一個從來沒有聽見過、見到過後瑰麗世界,料想劉姥姥初入大觀園,所見所聞亦不過如是。想不到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學問,這樣的見解。湯恩比根據豐富的史實而得出結論:世界上各個文明所以能存在,進而興旺發達,都是由於遇上了重在的挑戰而能成功應付。我非常信服這項規律。這本書越是讀下去心中一個念頭越是強烈:我如能受湯恩比博士之教,做他的學生,此後一生即使貧困潦倒、顛沛困苦,最後在街頭倒斃,無人收屍,那也是幸福滿足的一生。 來到香港在《大公報》工作,工餘就著手翻譯湯恩比博士這部大著的節本(他這部大著共十二卷,當時還未寫完),因西洋史的修養不足(尤其是涉及埃及、巴比倫、波斯中亞的部分)而遇上困難時,就自行惡補而應付之,我把這些困難都當作是湯恩比博士所說的「挑戰」。後來因為工作上的需要,轉而去翻譯幾本與中共革命戰爭、朝鮮戰爭有關的時事性書籍,把《歷史研究》擱下了,更後來見到陳曉林史的譯本在臺灣出版,年輕時開始的這份努力就此永久放棄。 此後數十上中,凡是湯恩比的著作,只要能買得到、借得到的,一定拿來細讀,包括《文明受考驗》、《戰爭與文明》、《從東到西——環遊世界記》、《對死亡的關懷》等書,以及他與池田大作先生《對話錄》的英文本。 讀《對話錄》時,我已讀了不少馬列主義的著作,對湯恩比過分推崇基督教精神的看法有了比較清醒的保留,不再像以前那樣無條件的拜服,不過對於兩位先生淵博的知識、悲天憫人的寬廣胸懷,還是佩服不已。在北京大學授我以名譽教授的榮銜時,我得知日本有好幾位名人曾獲得提名,但未蒙學校的教授會通過,我感愧之中,聽說池田大作先生是我的前輩,感到又多了份榮幸。 後來《明報月刊》總編輯潘耀明先生建議我和池田先生對話,我自然欣然同意,但恐自己名望與學養不相稱,有點不敢當。此後和池田先生對話以及在香港與在日本和他交遊,感到不但是知識上的交流,也是精神與友情的重大享受。我們並不是在一切問題上意見都是一致的,但我衷心欽佩他堅決主張日本應對侵略中國一事認錯道歉,佩服他力抗日本右派分子的恐嚇與攻訐而堅持正理的大勇,佩服他為促進世界和平、各國人民文化交流所作的不懈努力。 對話是即興進行的,有時是在餐席之上,有時是在茶之際,有時正在欣賞山水之秀、庭園之美。我個人由於學識淺陋,隨口說話往往未經深思熟慮,錯誤與不足之處甚多,敬請讀者諸群指教。我這些淺見若不是依附于池田先生的珠玉之後,原不足以趕著出版,以紀念北大百年校慶,但我們兩人崇敬學術的尊嚴與開放,尊敬學術研究,盼望學術與教育的進步對世界、社會、人民作出有益貢獻,這份心意,和我們所引以為榮的「北大精神」是全然相符的。 想到池田先生時,腦中常出現清人趙翼在伉州西湖贈給袁枚的一首詩,「不曾識面早相知,良會真成意外奇,才可必傳能有幾(指對方)?老猶得見未嫌遲。」中國人常說「相見恨晚」,但如能同見到池田先生那樣言語投機,一見如故,也就 「未嫌遲」了。 在對話及書信中,池田先生常有過譽,我本來是萬萬不敢當的,請讀者們理解為日本長者重視禮貌的習慣作風就可以了。 (謹對對話進行時作口譯的周崎先生、筆譯的孫立川先生、香港國際創價學會理事長李剛壽先生、執行編輯甄豔慈小姐各位深致感謝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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