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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焦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袁承志奇道:「這時候你又去那裏?」焦宛兒不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

  袁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裏。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只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縱身上樑,橫臥在屋頂樑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床邊。

  袁承志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句話要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麼?」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薄倖,那才下賤。」

  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心中大喜,登時容光煥發,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著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沒這般福氣。」

  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麼會如此情癡,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去。

  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甚麼意思。

  袁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甚麼?」袁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

  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塗了。那何紅藥則是滿腔怨毒,怒氣沖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鍾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

  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著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焦宛兒道:「我那裏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淒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盡護著他?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應還人,可沒說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

  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

  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鬥了起來。鬥不多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鬥,奔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

  ***

  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裏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裏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瞧甚麼勞什子的書啦!」

  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

  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志微覺訝異:「怎麼這聲音好熟?」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

  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坼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低聲吟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

  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紙聲悉率,調朱研青,作起畫來。

  袁承志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念著我麼?」說著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裏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

  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繫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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