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碧血劍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袁承志問道:「甚麼毒物傷的?」沙廣天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已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是中了甚麼毒。」袁承志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取出冰蟾,將蟾嘴對準傷口。伸手按於蟾背,潛運內力,吸收毒氣,只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燒酒裏,毒汁就可浸出。」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將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褪盡。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志次日去看望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袁承志搖手命他不要說話,請了一位北京城裏的名醫來,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調養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才詳述中毒的經過。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忽聽人聲喧嘩,似乎有人吵罵打架。走近去看,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不住發拳毆打。一問旁人,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漢,弄髒了他衣服。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那大漢不可理喻,定要小個子賠錢。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我就伸手到袋裏拿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唉,那知一時好事,竟中了奸人的圈套。我右手剛伸入袋,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的手臂……」

  青青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一沉,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那知右肩斗然間奇痛入骨。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碰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赫赫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

  程青竹說到這裏,心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

  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退後一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過來。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支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裏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樑子麼?」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我們青竹幫跟江南江北的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回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面貌,仍要再下毒手。」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餵了甚麼毒藥,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

  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

  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北京城裏四下訪查。一連三天,猶如石沉大海,那裏查得到半點端倪?

  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沙天廣唯唯否否,後來隨口說起那老乞婆的事,單鐵生卻留上了心。

  次日一早,單鐵生興沖沖的跑來,對沙天廣道:「沙爺,那老乞婆的行蹤,兄弟已訪到了一點消息,最好請袁相公一起出來,大家商酌。」沙天廣進去說了。青青道:「哼,他是賣好,還是要脅?」袁承志道:「兩者都是,這就去見見他。」

  眾人一齊出來。單鐵生道:「兄弟聽說那乞婆中了程爺的青竹鏢,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烏顏、蛇藏子、鯪魚甲這幾味藥解傷,於是派人在各家大藥材店守著,有人來買這些藥,就悄悄跟去。只見這老乞婆受傷多日,倘若藥材已經買足,這條計策就不靈了。總算運氣不錯,做公的盤問各處藥材店,得到了線索。這件事實在古怪!」程青竹道:「甚麼古怪?」單鐵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那裏?原來是誠王爺的別府!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貴胄,怎會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確定。」眾人一聽,都大為驚詫。袁承志道:「你帶我們到這別府去瞧瞧再說。」單鐵生答應了。

  程青竹未曾痊癒,右臂提不起來,聽從袁承志勸告,在屋裏候訊。袁承志怕敵人乘機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

  ***

  出城七八里,遠遠望見一列黑色圍牆。單鐵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這明明是紅衣童子進去的所在。莫非單鐵生查到了大盜落腳的地方,故意引我們來,好做他幫手?要真是王公的別府,那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尋思這幾日來盡遇到詭秘怪異之事,倒要小心在意。

  這時沙天廣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說的無門大宅,問單鐵生道:「這座宅子沒門,不知人怎樣進去?」單鐵生道:「總是另有秘門吧。王爺的別府,旁人也不敢多問。」

  袁承志決心靜以待變,不出主意,且看單鐵生怎樣,仰頭觀賞天上變幻不定的白雲。

  忽聽得雞聲閣閣,兩隻大公雞振翅從牆內飛了出來。跟著躍出兩名藍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數撲之下,便捉住了公雞,向袁承志等望了幾眼,又躍入圍牆。

  青青道:「這樣大的公雞倒也少見,每隻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雞再大,也飛不到那麼高,有人從牆裏擲出來的。那兩個童兒假裝捉雞,其實是在察看咱們的動靜。」沙天廣道:「嗯,那兩個童兒武功也已很有根底,這地方真有點兒邪門……」

  話未說完,突然軋軋聲響,圍牆上露出洞門,一個人走了出來。這人穿一件天藍色錦緞皮袍,十分光鮮,袍上卻用雜色綢緞打了許多補釘,就如戲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單鐵生都是一驚,原來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賜我美酒,尚未回報。今日難得大駕光臨,請到裏面,讓我作個東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極,好極,只是騷擾不當!」那人也不答話,左手一伸,肅客入內。

  袁承志當先進去,見那圍牆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鐵門厚達數寸,外面漆得與圍牆同色,鐵門與圍牆交界處造得細致嚴密,是以便如沒門一般。眾人每走進一層圍牆,鐵門就在身後悄無聲息的關上。走入紅牆後,那人請眾人到花廳坐下,家丁端出菜餚,篩上酒來。

  眾人見菜餚豐盛,然而每一盤中皆是大紅大綠之物,色彩鮮明,形狀特異,似乎都是些蛇蟲之類,那裏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請,請!」伸筷從碗中夾起一條東西,只見紅頭黑身,赫然是條蜈蚣。眾人盡皆大驚。那人仰頭張口,把一條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陣噁心,險些嘔了出來,忙掉頭不看。

  那人見把對方嚇倒,得意之極,對單鐵生道:「你是衙門的鷹爪孫,想是要庫銀來著。哼,你可知我是誰?」單鐵生道:「恕小人眼拙,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條不知甚麼蟲,笑道:「在下姓齊名雲璈,無名小卒,老兄也不會知道。」單鐵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說道:「啊,原來閣下是錦衣毒丐。在下久聞大名。」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