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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青青伸出手道:「冰蟾還來。」乞丐雙眉豎起,滿臉兇相,喝道:「甚麼冰蟾?」青青向他身後一指,驚叫起來:「啊,那邊又有一條小金蛇!」乞丐吃了一驚,回頭去看。青青俯身拾起地下鐵管,對準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計,這塞子一拔開,小蛇必定猛竄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赤裸,如被咬中要害,縱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只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來還給袁承志,笑道:「我是跟你們開玩笑的,這小姑娘真聰明。」

  青青待袁承志接過冰蟾,把小鐵管還擲地下。袁承志本來頗想和那乞丐結交,然見他非但不謝救命之恩,反而覬覦自己至寶,人品十分卑下,拱手說了聲:「後會有期。」就和青青攜手走了。那乞丐目露兇光,喝道:「喂,你們兩個慢走!」青青怒道:「幹甚麼?」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們走路。你們兩個小傢伙想不想活命?」青青見他如此蠻不講理,正要反唇相譏,袁承志搶著道:「閣下是誰?」那乞丐目光炯炯,雙手一伸一縮,作勢便要撲來傷人。袁承志心想:「這惡丐自討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擊,突聽遠處兵刃叮噹相交,幾個人呼斥奔逐,踏雪而來。前面奔逃的是兩個紅衣童子,肩頭都負著一個大包袱,邊逃邊打,後面追趕的是四五名公差,為首一人,袁承志和青青認得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他手持一桿鐵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點穴功夫。這件公門中差役所用的尋常武器,在高手手裏竟也極具威力。

  那兩個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來,叫道:「齊師叔,齊師叔!」一面把肩頭的包袱拋了過來。那乞丐雙手各接一包,放在地下。他見二童拋去重物後身手登時便捷,返身雙戰單鐵生,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幾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記著冰蟾至寶,轉身撲向袁承志,伸手便去抓他肩頭。袁承志不願顯示武功,回頭就跑,躲到了單鐵生身後。

  單鐵生初見袁承志、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驚,忽見乞丐與袁承志為敵,登時精神大振,左掌夾著鐵尺,連連進襲,只聽「啊」的一聲,一名童子「肩貞穴」被鐵尺點中。另一名童子一驚,單鐵生乘勢一腳,將他踢了出去。

  那乞丐陡然站住,粗聲粗氣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單老師!」單鐵生道:「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賞我們一口飯吃。」那乞丐道:「我一個臭叫化子,有甚麼名字?」俯身解開紅衣童子被點的穴道。這時兩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撿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聲,兩名童子搶將上去,一掌一個,打倒兩名公差,搶了包袱便走。

  單鐵生提起鐵尺,發足追去,喝道:「大膽小賊,還不給我放下。」兩名童子毫不理會,只是狂奔。單鐵生幾個起落,舉鐵尺向後面那童子背心點去,突然風聲響處,那乞丐斜刺裏躍到,夾手就來奪他鐵尺。單鐵生雖只獨眼,武功卻著實了得,鐵尺倒豎,尾端向敵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擊對方背心。單鐵生左臂橫格,想試試敵人的功力。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個觔斗,躍出丈餘,隨著兩名紅衣童子去了。

  單鐵生見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覺吃驚,心想己方雖然人眾,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勢所不敵,只得住足不追,向袁承志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袁承志愕然不解,說道:「單頭兒不必客氣,那乞丐是甚麼門道?」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被劫去數千兩庫銀。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立時九城震動。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把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諭示:一個月內若不破案,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

  北京的眾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不料衙門中越是追查得緊,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的失盜。眾公差無法可施,只得上門磕頭,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好手,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只有袁承志等一批人。

  青青聽到這裏,呸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

  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是這麼想,後來再詳加打聽,才知袁相公在南京義救鐵背金鰲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寨主、程幫主,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青青聽他這樣的讚捧袁承志,不由得心下甚喜,臉色頓和。

  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來盜取庫銀?就算是他手下人幹的,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後來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這麼一位大英雄來到京城,我們竟沒來迎接,實在是難怪袁相公生氣。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青青向他那隻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單鐵生續道:「因此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麼能說?我們只盼袁相公息怒,賞還庫銀,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那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青青只當沒聽見,絲毫不動聲色。

  單鐵生又道:「這一來,大家就犯了愁。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只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拚命,那知來的卻是這兩個紅衣童子。我們追這兩個小鬼來到這裏,又遇見這怪叫化。袁相公,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袁承志忙即扶起,尋思:「那乞丐和紅衣童子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與官府為難,我又何必相助這等腌臢公差?何況搶了朝廷庫銀,那也是幫闖王的忙。」當下把如何見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搶他冰蟾的事說了。

  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袁承志笑道:「拿贓是公差老哥們幹的事。兄弟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只得相揖而別,和眾公差怏怏的走了。

  歸途之中,青青大罵那惡丐無禮,說下次若再撞見,定要叫他吃點苦頭。正走之間,只見迎面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兵丁,押著一大群犯人。群犯有的是滿頭白髮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都是老弱婦孺。眾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罵。一名少婦求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又沒犯甚麼事,只不過京城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一個兵士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緣份見面麼?」袁承志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公差捕快殘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們,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卻感不忍。

  又走一陣,忽見一群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裏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嘆息。袁承志和青青擠近去一看,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面的窮人,想是捕快為了塞責,胡亂捉來頂替,不由得大怒。

  ***

  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袁承志忙問:「怎麼?」洪勝海道:「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

  袁承志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會給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只見他躺在床上,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床邊,個個憂形於色。眾人見到袁承志,滿臉愁容之中,登時透出了喜色。

  袁承志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下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那裏?」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

  袁承志大吃一驚,只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蔓延,蓋滿了整張臉孔,直到髮心,向下延到腰間。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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