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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袁承志從沒聽過錦衣毒丐的名字,見單鐵生如此震動,想必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然而日前見他鬥蛇,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又聽單鐵生恭恭敬敬的說道:「貴教向在兩廣雲貴行道,一直無緣拜見。」齊雲璈道:「是啊,我們到京師來,也不過幾個月。」單鐵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門飯,這次齊英雄們來到京城,弟兄們消息不靈,禮貌不周,在下這裏謝過。」說著連連作揖。齊雲璈自顧飲酒吃菜,並不回禮。袁承志心想:「公門捕快欺壓百姓之時,如狼似虎,見了硬手,卻如此低聲下氣。且看這事如何了結。」

  單鐵生道:「弟兄們胡塗得緊,得罪了齊英雄還一直不知道。只要齊英雄吩咐下來,我們做得到的,無有不遵。」齊雲璈道:「到今天為止,我們一共取了庫銀四萬五千兩,這數目實在太小,實在太小!預計取足十萬兩,也可以罷手啦!」單鐵生道:「戶部傅尚書跟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知道之後,定會來向誠王爺賠罪。我們做下人的只好請老哥賞口飯吃!」齊雲璈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銀子是在誠王爺別府,難道還想活著走出去嗎?」此言一出,人人為之色變。忽然間廳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哨子聲,聲音慘厲難聽之極,各人都不覺打個寒噤,寒毛直豎。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驚道:「那是甚麼?」

  齊雲璈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聽憑發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單鐵生驚道:「貴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齊雲璈冷笑一聲,也不答話,逕自入內。

  單鐵生道:「情勢緊逼,咱們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連骨頭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還想看個究竟,但覺青青的手微微發抖,周圍情勢又確是陰森森的十分可怖,說道:「好,大夥兒先退出去再說。」眾人剛要轉身,突然砰的一聲,背後一塊不知是鐵板還是大石落了下來,花廳中登時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

  眾人大吃一驚,又聽得一陣慘厲的怪響,似是惡鳥齊鳴,又如毒蟲合啼,眾人聽了,當真是不寒而慄。突然間眼前一亮,對面射來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兩名黑衣童子走進廳來,微微躬身,說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麼古怪,前去看個明白再說,當下挽了青青的手,跟著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眾人跟隨在後。轉彎抹角的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極長的甬道,來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設了一張大椅,椅上罩了朱紅色的錦披,兩旁各站著四個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兩旁,每一邊都是分穿紅、黃、藍、白、黑五色錦衣的五名童子,那兩名身穿紅衣的就是日前盜庫銀的童子,這時那兩童垂首低眉,見到眾人毫不理會。

  只聽殿後鐘聲噹噹,走出一群人來,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兩旁,每邊八人,共是一十六人。錦衣毒丐站在左首第二。右手第二人鉤鼻深目,滿臉傷疤,赫然是個相貌兇惡的老乞婆。

  袁承志心想:「這必是傷害程老夫子的乞婆了。」低聲問單鐵生:「他們在搗甚麼鬼?」單鐵生臉色蒼白,聲音發顫,低聲道:「那是雲南五毒教啊,這一回咱們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麼東西?」單鐵生急道:「啊喲,袁相公,五毒教是殺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鐵手,你沒聽見過嗎?」袁承志搖搖頭。

  單鐵生道:「乘他們教主還沒出來,咱們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說!」

  單鐵生心中怕極,決定單獨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話未說完,已拔起身子,向牆頭竄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個子身形一晃,追了過去,躍起身來,伸手抓住單鐵生左踝。單鐵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頭上直劈下去。那高個子舉手一擋,啪的一聲,兩人都震下地來。高個子冷笑一聲,回班站立。

  單鐵生只覺左腳和右掌均為兵刃所傷,劇痛刺心,舉手一看,掌上五個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驚失色,再提左腳看時,也有五個小孔,心裏一嚇,倒在地下。原來那高個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裝有尖刺的指環,刺上餵著極厲害的毒藥。沙天廣上前把單鐵生拉起。

  只見十名童子各從袋裏取出哨子吹了幾下,二十多人一齊躬身。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往椅旁一站,嬌聲叫道:「教主升座!」

  只聽得一陣金鐵相撞的錚錚之聲,其音清越,如奏樂器,跟著風送異香,殿後走出一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女郎。只見她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含著笑意,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甚是美貌。她赤著雙足,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行動時金環互擊,錚錚有聲。膚色白膩異常,遠遠望去,脂光如玉,頭上長髮垂肩,也以金環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後面又有兩個少女跟著出來,分持羽扇拂塵。

  那女子一笑,說道:「啊喲,這麼多客人,快拿椅子來,請坐!」眾童子忙入內堂,搬出幾張椅子,給袁承志等坐下。

  袁承志等心中疑雲重重:「五毒教教眾都如此奇形怪狀,橫蠻狠毒,教主本人當更是兇惡無倫,難道把單鐵生嚇得魂不附體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便是這個年輕姑娘麼?」

  那女子嬌滴滴的說道:「請教尊客貴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這幾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請問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麼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

  那女子問道:「閣下是來要庫銀的麼?」袁承志道:「不是。這位單朋友是吃公門飯的。我們卻是平民老百姓,跟這位單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們不敢過問。」那女子道:「好啊,那麼你們到這裏幹甚麼來著?」袁承志道:「我有一個姓程的朋友,不知甚麼地方開罪了貴教的朋友,受了重傷,因此過來請問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說,他跟貴教的朋友素不相識,只怕是誤會。」那女子笑笑道:「啊,原來是程幫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還道袁相公是鷹爪一夥呢,來啊,獻茶!」眾童子搬出茶几,獻上茶來。眾人見茶水綠幽幽地,也不見茶葉,雖然清香撲鼻,卻不敢喝。

  那女子道:「聽齊師兄說,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懷冰蟾至寶,原想不會是鷹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會又稱座下弟子為師兄,真是弄他們不懂,當下含糊答應。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讓我一開眼界麼?」

  袁承志心想如將冰蟾交到她手裏,只怕她撒賴不還,當下取出冰蟾,在單鐵生的傷口上吸毒。五毒教人眾見傷口中黑血片刻間便即去盡,都是臉現欣羨之色。

  那女子好勝心起,說道:「當真是劇毒之物,只怕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們是五毒教,我這冰蟾剋制毒物,正是他們大忌,還是謙抑些為是。」說道:「那當然啦,天下厲害毒物甚多,這小小冰蟾,有甚麼用?何況又是死物。」青青卻不服氣了,插口道:「那也不見得。」

  那女子聽了袁承志的話本很高興,聽青青插口,哼了一聲,道:「取五聖來!」五名童子入內,捧了五隻鐵盒出來。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隻圓桌面大小的沙盤,放在殿中。

  ***

  十名童子圍著沙盤站定,紅衣童子捧紅盒,黃衣童子捧黃盒,五名錦衣童子各捧與衣同色的鐵盒。袁承志心想:「這些人行動頗有妖氣。但瞧他們如此排列,按著金木水火土五行,倒也不是胡亂唬人的。」又見左首第三個夷族打扮的壯漢走到沙盤之旁,從懷裏取出一面小青旗,輕輕一揮。五名童子打開盒子。青青不禁失聲驚呼,只見每隻盒中,各跳出一樣毒物。那五樣?青蛇、蜈蚣、蠍子、蜘蛛、蟾蜍。

  那夷人又是一揮青旗,十名童子一齊退開。眾弟子中走出四人,分據沙盤四周,喃喃唸咒,從衣袋中取出藥物,咬嚼一陣,噴入沙盤。

  袁承志尋思:「這些驅使毒物的怪法,我可一竅不通,莫要著了他們道兒。」再看盤中,青蛇長近尺許,未見有何特異,其餘四種毒物,卻均比平常所見的要長大得多。五種毒物在盤中遊走一陣之後,各自屈身蓄勢,張牙舞爪,便欲互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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