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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著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麼?」袁承志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麼?」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

  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著「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拿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裏傢具器物的清單。袁承志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那知閔宅中人已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志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麼地方卻不知道。

  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著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布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伕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志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志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甚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

  當晚二更過後,袁承志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剷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

  青青聽得袁承志喜叫,奔進來看。袁承志道:「在這裏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裏,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面,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

  袁承志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著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著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裏放著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

  取起上面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勳,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筆。」

  袁承志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

  ***

  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

  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只是道謝,卻說甚麼也不肯接受。

  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

  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面,當著使者把一隻蒸鵝吃個乾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只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

  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

  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復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聽不著。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歷。這中間的經過,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

  ***

  袁承志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云: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筆跡與另一信一模一樣,只是更見蒼勁挺拔。原來此詩是建文帝在閩粵川滇各地漫遊四十年後,重還金陵所作。他經歷永樂(成祖)、洪熙(仁宗)、宣德(宣宗)、正統(英宗)各朝之後,已是六十餘歲,復位之想早已消盡,回來撫視故物,不禁感慨無已,從此飄然出世,不知所終。此中過節,袁承志和青青自然猜想不到。袁承志不懂詩中說些甚麼,青青更急欲察看箱中物事,對詩箋隨意一瞥,便放在一旁。

  袁承志取出鑰匙,將鐵箱打開,一揭箱蓋,只覺耀眼生花,一大箱滿滿的都是寶玉、珍珠,又開一箱,卻是瑪瑙、翡翠之屬,沒一件不是價值巨萬的珍物。青青低聲驚呼,不由得臉上變色,又驚又喜。抄到底下,卻見下半箱疊滿了金磚,十箱皆是如此。

  袁承志道:「這些寶物是明太祖當年在天下百姓身上搜刮而來,咱們用來幹甚麼?」青青和他相處日久,明白他心意,知道只要稍生貪念,不免遭他輕視,便道:「咱們說過,尋到財物,要助闖王謀幹大事,自然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袁承志大喜,握住她手,說道:「青弟,你真是我的知己。」

  袁承志自幼即知父親盡瘁國事,廢寢忘食,非但不貪錢財,連家庭中的天倫之樂、朋友間的交遊之娛,也難以得享。當年應松教他讀書,曾教過袁崇煥自敘心境的一篇文章,其中說道:「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遊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可也。」當時年幼,還不能完全體會父親盡心竭力、守土禦敵的精忠果毅,成長後每想到「大明國裏一亡命之徒」那句話,不由得熱血沸騰,早就立志以父為榜樣。袁崇煥為人題字,愛寫「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與兒孫」兩句,袁承志所存父親遺物,也只有這一幅字而已。這時他見到無數金銀財寶,所想到的自然是如何學父親的言行好樣,如何將珍寶用於保國衛民。

  青青卻出身於大盜之家,向來見人逢財便取,管他有主無主,義與不義。何況這許多價值連城的珠寶,都是憑她父親遺圖而得,若不是她對袁承志鍾情已深,豈肯不據為己有?聽袁承志稱自己為「知己」,不由得感到一陣甜意,霎時間心頭浮起了兩句古詩:「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袁承志道:「有了這許多資財,咱們就可到北京去大幹一番事業。明朝皇帝搜刮而來,咱們就用來相助闖王,推倒明朝皇帝。」青青笑道:「這叫做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袁承志笑道:「不錯。你掉書包的本事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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