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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次日下午,袁承志命洪勝海到焦家去把羅立如叫來。他斷臂傷勢還很沉重,聽得袁承志見招,立即命人相扶,喜氣洋洋的到來,見面後便要行拜師之禮。

  袁承志堅辭不受,叫他坐著,將一套獨臂刀法細細說了給他聽。羅立如武功本有根底,袁承志又一招一式的教得甚是仔細,連續教了五天,羅立如已牢牢記住,只待臂傷痊了,就可習練。袁承志這套刀法得自《金蛇秘笈》,與江湖上流傳的左臂刀法大不相同,招招險,刀刀快,實是厲害不過。羅立如雖斷一臂,卻換來了一套足以揚名江湖的絕技,可說是因禍得福,心裏歡喜不盡。

  袁承志了結這件心事後,雇了十多輛大車,預備上道赴京。焦公禮父女及眾門徒大擺筵席,殷勤相送。袁承志請焦公禮送信給閔子華,將大功坊宅第仍然交還。焦公禮應承辦理。太白三英等漢奸則送交官辦。

  這日秋高氣爽,金風送暑,袁承志、青青、啞巴、洪勝海一行人別過木桑道人,將十隻鐵箱裝上大車,向北進發。焦公禮父女及眾弟子同過長江,送出三十里外,方才作別。江北一帶仍是金龍幫的地盤,焦公禮事先早已派人送訊,每個碼頭都有人殷勤接送。

  行了十多日,來到山東界內。洪勝海道:「相公,這裏已不是金龍幫的地界。從今日起,咱們得多留一點兒神啦。」青青道:「怎麼?有人敢來太歲頭上動土嗎?」洪勝海道:「方今天下盜賊如毛,山東強人尤多。最厲害的是兩幫。」青青道:「一幫是你們渤海派了。」洪勝海笑道:「渤海派專做海上買賣,陸上的東西,就算黃金寶貝丟在地下,我們也是不撿的。」青青笑道:「原來貴派不算,那麼是哪兩幫?」洪勝海道:「一幫是滄州千柳莊、褚紅柳褚大爺的手下。」袁承志道:「我也曾聽師父說起過,褚紅柳以硃砂掌馳名江湖。」洪勝海道:「正是。另一幫在惡虎溝開山立櫃,大當家陰陽扇沙通天武功了得,手下人多勢眾。」袁承志點頭道:「咱們以後小心在意,每晚一人輪流守夜。」

  走了兩日,正當中午,迎面鸞鈴響處,兩匹快馬疾奔而來,從眾人身旁擦過。洪勝海說道:「那話兒來啦。」他想袁承志武功極高,自己也非庸手,幾個毛賊也不放在心上。過不一個時辰,那兩乘馬果然從後趕了上來,在騾車隊兩旁掠了過去。青青只是冷笑。洪勝海道:「不出十里,前面必有強人攔路。」那知走了十多里地,竟然太平無事。當晚在雙石鋪宿歇。洪勝海嘖嘖稱奇,道:「難道我這老江湖走了眼了。」

  次日又行,走不出五里,只見後面四騎馬遠遠跟著。洪勝海道:「是了,他們昨兒人手還沒調齊,今日必有事故。」中午打過尖後,又有兩騎馬趟下來看相摸底。洪勝海道:「這倒奇了,道上看風踩盤子,從來沒這麼多人的。」行了半日,又見兩乘馬掠過騾隊。

  洪勝海皺眉思索,忽道:「是了。」對袁承志道:「相公,咱們今晚得趕上一個大市鎮投宿才好。」袁承志道:「怎麼?」洪勝海道:「跟著咱們的,不止一個山寨的人馬。」青青道:「是麼?有幾家寨主看中了這批貨色?」洪勝海道:「要是每一家派了兩個人,那麼前前後後已有五家。」青青笑道:「那倒熱鬧。」袁承志問道:「他們又怎知咱們攜了金銀財寶?倘若咱們這十隻鐵箱中裝滿了沙子石頭,這五家大寨主豈不是白辛苦一場?」青青笑道:「這個你就不在行了。大車中裝了金銀,車輪印痕、行車聲響、揚起的塵土等等都不相同。別說十隻大鐵箱易看得很,便是你小慧妹妹的二千兩黃金,當日也給我這小強人看了出來。常言道得好:『隔行如隔山。』你自然不懂的。」袁承志笑道:「佩服,佩服!」洪勝海心想:「小姐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從前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的?」

  說話之間,又是兩乘馬從車隊旁掠過,青青冷笑道:「想動手卻又不敢,騎了馬跑來跑去,就是瞎起忙頭。這般膿包,人再多也沒用!」洪勝海正色道:「小姐,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雖然不怕,但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失,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袁承志道:「你說得不錯,咱們今晚就在前面的石膠鎮住店,少走幾十里路吧。」

  到了石膠鎮上,揀了一家大店住下。袁承志吩咐把十隻鐵箱都搬在自己房中,與啞巴兩人合睡一房。剛放好鐵箱,只見兩條大漢走進店來,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對店伴說要住店。店伴招呼兩人入內,前腳接後腳,又有兩名粗豪漢子進來。

  袁承志暗暗點頭,心下盤算已定,晚飯過後,各人回房睡覺。

  睡到半夜,只聽得屋頂微微響動,知道盜夥到了。他起身點亮了蠟燭,打開鐵箱,取出一把把明珠、寶石、翡翠、瑪瑙,在燈下把玩。奇珍異寶在燈下燦然生光,只見窗櫺之邊、門縫之中,不知有多少隻貪婪的眼睛在向裏窺探。

  洪勝海聽得聲音,放心不下,過來察看,他一走近,十餘名探子俱各隱身。洪勝海微微冷笑,在袁承志房門上輕敲數下。袁承志道:「進來吧!」

  洪勝海一推門,房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竟沒關上。他一進房,只見桌上珠光寶氣,耀眼生輝,不覺呆了,走近看時,但見有指頭大小的渾圓珍珠,有兩尺來長的朱紅珊瑚,有晶瑩碧綠的大塊祖母綠,此外貓兒眼、紅寶石、藍寶石、紫玉,沒一件不是無價之寶。

  洪勝海本不知十隻鐵箱中所藏何物,只道都是金銀,這才引起群盜的貪心,那知竟有如許珍品。他在江湖多年,見多識廣,但這麼多、這麼貴重的寶物卻從未見過,袁相公卻從何處得來,倒真令人不解了。他走到袁承志身邊,低聲道:「相公,我來收起了好麼?外面有人偷看。」袁承志也低聲道:「正要讓他們瞧瞧。反正是這麼一回事。」拿起一串珍珠,大聲問道:「這串珠子拿到京裏,你瞧賣得多少銀子?」

  洪勝海道:「三百兩銀子一顆,那是再也不能少了。這裏共是二十四顆,少說也值得一萬五千兩銀子。」袁承志奇道:「怎麼是一萬五千兩?」洪勝海道:「單是這麼大、這麼圓、這麼光潔的一顆珠子,已經十分少見,難得的是二十四顆竟一般大小,全無瑕疵。一顆值三百兩銀子,那麼二十四顆至少值得一萬五千兩。」

  這番話只把房外群盜聽得心癢難搔,恨不得立時跳進去搶了過來。只是上面頭領有令,看中這批貨的山寨太多,大伙要商量好了再動,免傷同道和氣,誰也不許先行下手。眼見袁承志向洪勝海擺擺手,笑著睡了,燭火不熄,珠寶也不收拾,攤滿了一桌,只把群盜引得面紅耳赤,不住乾嚥唾涎。

  袁承志自發覺群盜大集,意欲劫奪,一路上便在盤算應付之策,正如洪勝海所說:「好漢敵不過人多。箱籠物件這麼許多,要一無錯夫,倒也得費一番心力。」自然而然的便想:「要是金蛇郎君遇上這件事,他便如何對付?」跟著想到:金蛇郎君為溫氏五老及崆峒派諸人所擒,以寶藏巨利引得雙方互相爭奪,溫氏五老出手殺了所邀來的崆峒派朋友,他由此而乘機逃脫;又想到:那晚石樑派的張春九和江禿頭偷襲華山,見到有毒的假秘笈,連師兄弟也都殺了;龍游幫和青青為了爭奪闖王黃金而相爭鬥。足見大利所在,見利忘義之人非互相殘殺不可。「群盜人多,若是你殺我,我殺你,人便少了。」想明白了此節之後,便在客店中故意展示寶物,料想財寶越是眾多,群盜自相斫殺起來便越加的激烈。

  又行了兩日,已過濟南府地界,掇著車隊的盜寇愈來愈多。洪勝海本來有恃無恐,但見群盜遲遲不動手,不知安排下甚麼奸謀,不由得惴惴不安起來,力勸袁承志改步海道,說自己海上朋友很多,坐船到天津起岸,再去北京,雖然要繞個大彎,多費時日,但保險不出亂子。袁承志笑道:「我本要用這批珠寶來結交天下英雄好漢,就是散盡了也不打緊。錢財是身外之物,咱們講究的是仁義為先。」洪勝海聽他如此說,也就不便再勸。

  這天到了禹城,投了客店。青青便邀袁承志出去玩耍。但袁承志心想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注視著這批珍寶,只要稍一托大,立即出事,便跟她說明原由,要她獨自去玩,自己與啞巴、洪勝海留在店中看守。

  過了一個多時辰,青青喜孜孜的回來,手裏提著兩隻小竹籠,籠裏各放著一隻促織,嗤嗤嗤的叫個不停。她把一隻送給袁承志,說道:「四文錢一隻,你夜裏掛在帳子裏,才教好聽呢!」袁承志笑著接過,笑問:「你在街上遇到誰了?」青青一愣,道:「沒有呀?」袁承志笑道:「背上怎麼給人做了記號啦?」

  青青忙奔回自己房裏,脫下外衣一看,果見後心畫著個白粉圈,想是買促織時高興得忘了別的,畫圈之人又很機靈,竟沒發覺。

  她又羞又惱,回來對袁承志道:「快去給我把那人抓來,打他一頓。」袁承志笑道:「卻到那裏找去?」青青道:「你也去街上逛逛,假裝傻裏傻氣的不留神……」袁承志笑道:「就像你剛才那副模樣,自然有人來背上畫圈了,是不是?」青青笑道:「對啦,快去。」袁承志拗她不過,只得囑咐她與洪勝海小心在意,獨自出店。

  那禹城是個熱鬧所在,雖將入夜,做買賣的、趕車的、挑擔子的還是來去不絕。袁承志一出店房,行不數步,便察覺身後有人暗中跟隨,心想:「好哇,你們越來越猖狂啦,不但釘住了貨色,還瞧著我們每一個人。可是在青弟後心畫個白粉圈,又是甚麼用意?豈非打草驚蛇,讓我們有了提防?」當下不動聲色,逕往人多處行去,後面那人果然跟來。

  袁承志走到一家鐵鋪面前,觀看鐵匠鑄刀,等那人走到臨近,突然反手伸出,扣住了他手腕脈門。那人麻了半邊身子,被袁承志輕輕一拉,身不由主的跟他走入了一條小巷。

  袁承志問道:「你是誰的手下?」那人早已痛得滿頭大汗,給袁承志手上微一用勁,更是難當,忙道:「相公快放手,別捏斷了我骨頭。」袁承志笑道:「你不說,我連你頭頸骨也扭斷了。」左手伸出,在他頸裏一摸。那人忙道:「我說,我說。小人叫做黃二毛子,是惡虎溝沙寨主的手下。」袁承志道:「你想在我背上畫個圈,是不是?」黃二毛子道:「是沙寨主吩咐小人畫的,下……下次再也不敢了。」袁承志道:「幹麼要畫個圈?」黃二毛子道:「沙寨主說,這是我們惡虎溝的貨色,先做上記號,叫別家不可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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