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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

  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扎,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那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躍進廳來的身法,是少林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

  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那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裏,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裏推推手吧。」洪勝海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袁承志笑道:「等你勝了我,自然會對你說。」

  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

  袁承志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裏寫字,寫甚麼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麼說?」

  洪勝海哈哈大笑,說道:「那時我再不認輸,還要臉麼?」心想:「這小子初出道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對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見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沒有本事,且叫他試試。」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恢復之計」四字。

  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

  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少林東支,原來閣下是渤海派。」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袁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

  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

  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麼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的掌法我從未見過,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污扭曲,也就可以借口脫身了。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一個『告』字!」

  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衝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被我推動。那知他這一使蠻勁,只發不收,犯了武家的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大力,驀地向上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了三個觔斗,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才摸清自己原來已被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焙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說著把茶篩在杯裏。

  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讚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甚麼破筆塗污?」

  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復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她於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甚是平平,結構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劃,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污,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苟,這是一篇甚麼文章?」袁承志嘆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袁承志搖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便背熟了的。」

  原來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禦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之言,因此上了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松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焦宛兒道:「袁相公這幅字,就給了我吧。」袁承志道:「我的字實在難看。剛才跟這朋友打賭,才好玩寫的。焦姑娘要,拿去不妨,可不能給有學問的人見到,讓人家笑話。」焦宛兒謝了收起,走出書房。

  袁承志問洪勝海道:「滿洲九王派你去見曹化淳,商量些甚麼事?」洪勝海吞吞吐吐的不說。袁承志道:「咱們剛才不是打了賭麼?你有沒推動我?」洪勝海低頭道:「相公武功驚人,小人確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拜服之至。」

  袁承志道:「你左乳下第二根肋骨一帶,有甚麼知覺?」洪勝海伸手一摸,驚道:「那裏完全麻木了,沒一點知覺。」袁承志道:「右邊腰眼裏呢?」洪勝海一按,忽然「哎唷」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不摸倒不覺甚麼,一碰可痛得不得了。」袁承志笑道:「這就是了。」斟了杯茶,一面喝茶,一面翻開案頭一本書來看,不再理他。

  洪勝海想走,卻又不敢。過了好一會,袁承志抬起頭來,說道:「你還沒走麼?」洪勝海言道:「相公放我走了?」袁承志道:「是你自己來的。我又沒請你。你要走,我也不會留客。」洪勝海喜出望外,跪下磕頭,站起來作了一揖,說道:「小人不敢忘了相公的恩德。」袁承志點點頭,又自看書。

  洪勝海走到書房門口,忽想出去怕有人攔阻,推開窗格,飛身而出,回頭一望,見袁承志仍在看書,並無追擊之狀,這才放心,躍上屋頂,疾奔而去。

  焦宛兒自袁承志救她父親脫卻大難,衷心感激,心想他武功驚人,今後也無可報答他之處,只有乘著他留在自己家裏這幾天盡心服侍。這時漏盡更殘,天將黎明,她在書房外來回數次,見門縫中仍是透出光亮,知他還沒睡,於是命婢女弄了幾色點心,親自捧向書房。在門上輕敲數下,然後推門進去,只見袁承志拿著一部《忠義水滸傳》正看得起勁。

  焦宛兒道:「袁相公,還不安息麼?請用一些點心,便安息了,好麼?」袁承志起身道謝,說道:「姑娘快請安睡,不必招呼我啦。我在這裏等一個人……」正說到這裏,窗格一動,一人跳了進來。焦宛兒吃了一驚,看清楚時,原來便是洪勝海。

  他在袁承志面前跪倒,說道:「袁大英雄,小人知錯了,求你救我一命。」袁承志伸手相扶,洪勝海跪著不肯起身,道:「從今以後,小人一定改過自新,求袁大英雄饒命。」焦宛兒在一旁睜大眼睛,愕然不解。

  只見袁承志伸手一托,洪勝海又是身不由主的翻了一個觔斗,騰的一聲,坐在地下。他隨手一摸腋下,臉上登現喜色,再按胸間,卻又愁眉重鎖。袁承志道:「你懂了麼?」

  洪勝海一轉念間,已明袁承志之意,說道:「袁大英雄你要問甚麼,小人一定實說。」

  焦宛兒知道他們說的是機密大事,當即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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