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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問他為甚麼哭,他粗聲粗氣說:『明天是我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的忌辰。我一家全被你家的人在這天害死了。明天我說甚麼也得殺一個人來報仇。你家裏現下防備很嚴,請了崆峒派的李拙道人和十方寺的清明禪師作幫手,哼,這兩人雖然厲害,我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他咬牙切齒的,冒著大雨就下峰去了。第二天到傍晚時,他還是沒回來,我倒有些記掛了,暗暗盼望他平安回來。」

  聽到這裏,青青偷偷望了袁承志一眼,瞧他是否有輕視之色,但見他端謹恭坐,留神傾聽,這才寬慰,緩緩的吁了口氣。

  溫儀道:「天快黑了,我幾次到山峰邊眺望。也不知去望了幾次,終於見到對面那座山峰上有四個人影在互相追逐,身法都快得不得了。我用心細看,最先一人果然是他,後面一個是道士,另一個是和尚,第四個卻是我爹爹。他手中拿的是那把金蛇劍,一個鬥他們三個,邊打邊逃。鬥了一會,那和尚一禪杖橫掃過去,眼見他無法避開,我心中著急,大聲叫了起來,那知他金蛇劍回過來一格,竟把禪杖斬去了一截。爹爹聽見叫聲,回頭望見了我,不再爭鬥,往我這山峰上奔來。

  「他很是焦急,兩劍把和尚與道人逼開,隨後追趕。這樣一來,變成我爹爹在前面,他在中間,僧道二人在後。四人不久就奔下山谷。他追上了我爹爹,攔住了不許他到我這邊山峰來。鬥了幾回合,一僧一道趕到,我爹爹抽空跳出,自我這邊攀上來。這四個人邊鬥邊奔,追到了我站著的山峰上。我很是高興,大叫:『爹爹,快來!』這時他如發瘋般搶了過來,接連三劍,把爹爹逼得不住倒退。爹爹打他不過,眼見危急,僧道二人也到了。爹爹叫道:『阿儀,你怎樣!』我說:『我很好,爹,你放心。』爹爹道:『好,咱們先料理了這奸賊再說。』三人又把他圍在中間。

  「那道人道:『金蛇郎君,我們崆峒派跟你無冤無仇,只不過見你幹得太也過份,因此挺身出來作個和事佬。我誰也不幫,如你答應罷手,以後不再去溫家惹事,今日之事就此善罷。』他大聲叫道:『父母兄姊之仇,豈能不報?』那和尚道:『你已經殺了這許多人,也該夠了。勸你瞧在我們二人的臉上,就此停手吧!』他忽然一劍向和尚刺去,四人又惡鬥起來。那道人的兵刃有點兒古怪,想來武功甚強,和尚的禪杖使開來,風聲呼呼猛響,也很厲害。他越打越不成了,滿頭大汗,忽然一個蹌踉,險險跌倒。

  「那和尚一杖打下去,被他側身躲過,他身子這樣一側,見到了我的臉。他後來說,他那時候本已筋疲力竭,但一見到我流露出對他十分關懷的神氣,突然間精神大振。他的劍使得越來越快,山谷中霧氣上升,煙霧中只見到金光閃耀。只聽得他叫道:『溫姑娘,別怕,瞧我的!』那和尚大叫一聲,骨溜溜的滾下山去,腦門正中釘了一枚金蛇錐。我爹和那道人都吃了一驚。他挺劍向我爹刺去,那道人乘虛攻他後心。他突然大喝一聲,左手雙指向道人眼中截去。道人頭一低,他一劍揮過,將道人攔腰斬為兩截。」

  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便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連殺兩個武功高手,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鋼杖使開來已不成家數。我忙從洞裏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才擔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只見爹爹目露兇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心打去。

  「他一心只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留心!』他一愣,要待避讓,已經不及,將頭一側,這一杖打中在他的背上。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谷,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那知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嘆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不再說話,奔下山去。他背上吃了爹爹這一杖,受傷著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麼不要臉,明裏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

  溫儀嘆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裏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的冤孽。

  「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只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麼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只覺得很是傷心。

  「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一人關心過我。我今天殺了你的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只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裏是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他答應不殺人了,那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媽媽』。

  「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

  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袁承志臉上一陣發熱,把頭轉了開去。

  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漸漸復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的守在他床邊。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兇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卻顯得心腸很是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週歲時他媽媽繡的。」

  她說到這裏,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袁承志見這肚兜紅緞面子,白緞裏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緻,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志從小沒有爹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

  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捨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麼我就住在這裏陪你好啦!』

  「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觔斗。

  「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倉皇出走,把內庫裏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西洋,一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則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志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的地圖。」

  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說到這裏,輕聲道:「他捨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捨不得。可是……可是……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是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的女兒,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而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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