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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溫儀道:「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而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裏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

  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

  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著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麼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那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

  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樑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甚麼?』他道:『你為甚麼下我的毒?』」

  「你為甚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

  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著兵刃。

  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

  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那裏?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裏,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

  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那裏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裏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裏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醜麼?』

  「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製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

  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

  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裏扒外,洩溫家的底?」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

  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著呢。」

  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那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制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的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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