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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溫南揚道:「大伯伯讀完了信,哈哈大笑,說道:『這賊子找上門來最好,否則咱們去找他,還不知他躲在那裏呢?』他話雖這麼說,可十分謹慎,仔細盤問我這奸賊的相貌和武功,當晚大家嚴行戒備,又派人連夜去把七叔和八叔從金華和嚴州叫回來。」

  袁承志心中奇怪:「怎麼他們兄弟這麼多?」青青也問了起來:「媽,我們還有七爺爺、八爺爺,怎麼我不知道?」溫儀道:「那是你爺爺的堂兄弟,本來不住在這兒的。」

  溫南揚道:「七叔一向在金華住,八叔在嚴州住,雖是一家,外面知道的人不多,那知這金蛇奸賊消息也真靈,七叔和八叔一動身,半路上就給他害死了。這奸賊神出鬼沒,不知在那一天上,把我們家裏收租米時計數用的竹籌偷去了一批。他殺死我們一個人,便在死人身上插一根竹籌,看來不插滿五十根,不肯收手。」

  青青道:「咱們宅子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怎會抵擋不住?他有多少人呢?」

  溫南揚道:「他只有一個。這奸賊從來不公然露面,平時也不知躲在甚麼地方,只等我們的人一落單,就出手加害。大伯伯邀了幾十位江湖好手來石樑,整天在宅子裏吃喝,等這奸賊到來,宅子外面貼了大佈告,邀他正大光明的前來決鬥。但他並不理會,見我們人多,就絕跡不來。過了半年,這些江湖好手慢慢散去了,大房的三哥和五房的九弟忽然溺死在塘裏,身上又插了竹籌。原來這奸賊也真有耐心,悄悄的等了半年,看準了時機方下手。接連十來天,宅子裏天天有人斃命。石樑鎮上棺材店做棺材也來不及,只得到衢州城裏去買。對外面說,只說宅子裏撞了瘟神,鬧瘟疫。儀妹妹,這些可怕的日子你總記得吧?」

  溫儀道:「那時候全鎮都人心惶惶。咱們宅子裏日夜有人巡邏,爹爹和叔伯們輪班巡守。女人和孩子都聚集在中間屋裏,不敢走出大門一步。」

  溫南揚切齒道:「饒是這樣,四房裏的兩個嫂嫂半夜裏還是給他擄了去,當時咱們只道又被他害死了,那知過了一個多月,兩個嫂嫂從揚州捎信來,說給這奸賊賣到了娼寮,被迫接了一個月客人。四叔氣得險險暈死過去,這兩個媳婦也不要了,派人去殺光了娼寮裏的老鴇龜奴、妓女嫖客,連兩個嫂嫂也一起殺了,一把火連燒了揚州八家娼寮。」

  袁承志聽得毛骨悚然,心想:「這金蛇郎君雖然是報父母兄姊之仇,但把元兇首惡殺死也已經夠了,這樣做未免過份。」又想:「溫方施怎麼地遷怒於人,連自己的兩個媳婦也殺了?」不自禁的搖頭,很覺不以為然。

  溫南揚道:「最氣人的是,每到端午、中秋、年關三節,他就送一封信來,開一張清單,說還欠人命幾條,婦女幾人。石樑派在江南縱橫數十年,卻被這奸賊一人累得如此之慘,大家處心積慮,要報此仇。但這奸賊身手實在太強,爹爹和叔伯們和他交了幾次手,都拾奪他不下。咱們防得緊了,他接連幾個月不來,只要稍稍一鬆,立刻出事。大家實在無計可施。兩年之間,咱們溫家被他大大小小一共殺死了三十八口。青青,你說,咱們該不該恨這惡賊?」青青道:「後來怎樣?」溫南揚道:「讓你媽說下去吧。」

  溫儀對袁承志望了一眼,淒然道:「他的骸骨是袁相公埋葬的,那麼我甚麼事也不必瞞你,只求袁相公待會把他死時的情形,說給我們母女倆知道……那麼……」

  她說到這裏,聲音又哽咽了,隔了一會,說道:「那時我不懂他為何這樣狠,其實也不想懂。爹爹不許我們走出大門一步,我好氣悶,每天只能在園子裏玩玩,爹爹還說,沒哥哥們陪著,女孩子們就是大白天也不能到園子裏去。這天是陽春三月,田裏油菜花的香味一陣陣從窗裏吹進來,我真想到山坡上去看看花,聞聞田野裏那股風的氣息,可是這害死了人的金蛇郎君呀,在這樣好的天氣,把我關在屋子裏。我真想獨自個溜出去一會兒,可是想起爹爹那股嚴厲的神氣,又不敢啦。這天下午,我和二房裏的三姊姊、五房裏的嫂嫂,還有南揚哥你和天霸哥,我們五個人在園子裏玩,我在盪鞦韆,越盪越高。身子飄了起來,從牆頭上望出去,見到綠油油的楊柳,一株株開得十分茂盛的桃花,心裏真是高興。忽然,天霸哥怪叫了一聲,仰天跌倒,我嚇了一大跳,後來才知他胸口中了那人一枚金蛇錐,當場就打死了。南揚哥你呢?我記得你馬上逃進了屋,把我們三個女人丟在外面。」

  溫南揚脹紅了臉,辯道:「我打不過他,不走豈不是白送性命,我是去叫救兵。」

  溫儀道:「我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只見牆頭一個人跳了下來,剛好站在我的鞦韆上。他用力一盪,鞦韆飛了起來,他一把將我攔腰抱住,我只覺騰雲駕霧般的飛了出去。我以為這一下兩人都要跌死了,那知他左手抱著我,右手在牆外大樹枝上一扳,便又彈了起來,輕輕的落在數丈之外。這時我嚇胡塗了,舉起拳頭往他臉上亂打。他手指在我肩窩裏一點,我登時全身癱軟,一動也不能動啦。只聽得後面很多人大聲叫嚷追趕,但後來聲音越來越遠。他挾著我奔了半天,到了一個懸崖峭壁上的山洞裏。他解了我穴道,望著我獰笑。我忽然想起了那兩位嫂嫂,心想與其受辱,不如自己死了乾淨,就一頭向山石上撞去。他在我後心一拉,我才沒撞死,留下了這個疤。」說著往自己額上一指。袁承志見那傷疤隱在頭髮叢裏,露在外面的有一寸來長,深入頭頂,看來當時受傷著實不輕。

  溫儀嘆道:「倘若就這麼讓我撞死了,對他自己可好得多,誰知這一拉竟害苦了他。那時我昏了過去,等醒來時,見身上裹著一條毯子,我一驚又險險暈了過去,後來見自己身上衣服穿得好好地,才稍稍放了一點心,想是他見我尋死,強盜發了善心,便不再下手害我。我緊緊閉住了眼睛,一眼也不敢瞧他,連心裏也不敢去想眼前的事。

  「他怕我再尋死,那兩天之中,日夜都守著我。跟我說話,我自然不答。他煮了東西給我吃,我只是哭,甚麼也不吃。到第四天上,他見我餓得實在不成樣子了,於是熬了一大碗肉湯,輕聲輕氣的勸我喝。我不理不睬,他忽然抓住我,捏住我的鼻子,把肉湯往我口裏灌,這樣強著我喝了大半碗湯。他手一鬆,我就將一口熱湯噴在他臉上。我是要激他生氣,乾脆一刀殺了我,免得受他欺侮,再把我像二位嫂嫂那樣,賣到娼寮裏去活受罪。那知他並不發怒,只是笑笑,用袖子擦去了臉上湯水,呆呆望著我,不住嘆氣。」

  袁承志和青青對望了一眼,青青突然間紅暈滿臉。

  溫儀道:「那天晚上,他睡在洞口,對我說:『我唱小曲兒給你聽好嗎?』我說:『我不愛聽。』他高興得跳了起來,說道:『我當作你是啞巴,原來會說話。』我罵道:『誰是啞巴來著?見了壞人我就不說話。』他不再言語了,高高興興的唱起山歌來,唱了大半夜,直到月亮出來,他還在唱。我一直在大宅子裏住著,那裏聽見過這種……這種山歌。」

  溫南揚喝道:「你又怕聽又想聽,是不是?誰耐煩來聽你這些不要臉的事?」大踏步便向亭外走去。青青道:「他定是去告訴爺爺們。」溫儀道:「由他說去,我早就甚麼都不在乎了。」青青道:「媽,你再說下去。」

  溫儀道:「後來我朦朦朧朧的就睡著了。第二天早晨醒來卻不見了他,我想一個人逃回家來,可是這山洞是在一個山峰頂上,山峰很陡,無路可下,只有似他這樣輕功極高的人,才能上下。到中午時他回來了,給我帶來了許多首飾、脂粉。我不要,拿起來都拋到了山谷裏。他可也不生氣,晚上又唱歌給我聽。

  「有一天,他帶了好多小雞、小貓、小烏龜上山峰來,他知道我不忍心把這些活東西丟下山去。他整天陪我逗貓兒玩,餵小烏龜吃東西,晚上唱歌給我聽。我在山洞裏睡,他從來不踏進山洞一步。我見他不來侵犯我,放心了些,也肯吃東西了。可是一個多月中,我一直不跟他說話。他始終對我很溫柔很和氣,爹爹和媽媽都沒他待我這樣好。

  「又過得幾天,他忽然板起了臉,惡狠狠的瞧我,我很害怕,哭了起來。他嘆了口氣,哄我別哭。那天晚上我聽得他在哭泣,哭得很是傷心。不久,天下起大雨來,他仍是不進洞來,我心中不忍,叫他進山洞來躲雨,他也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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