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金庸 > 新修版鴛鴦刀 | 上頁 下頁


  袁冠南右手提著一枝毛筆,左手平持一隻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著東張西望,似乎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怕他身負絕藝,倒也不敢輕敵,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著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

  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叫道:「別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的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那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過,說道:「姑娘叫你別打,怎不聽話?」

  卓天雄迴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向前一跌,鐵棒剛好從頭頂掠過。卓天雄喝道:「這一下不錯!」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筆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點去。兩人數招一過,蕭中慧暗暗驚異:「這書生原來有一身武功,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見他身形飄動,東閃西避,卓天雄的鐵棒始終打不到他。她暗自禱祝:「老天爺生眼睛,保佑這書生得勝,讓他助我脫困。」

  林玉龍喝采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還這樣強,快殺了這瞎子,解開我們的穴道。」任飛燕道:「你這不是一廂情願麼?我瞧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對手。」林玉龍喝道:「臭婆娘,儘說不吉利話,你懂得甚麼?」任飛燕道:「嘿,我瞧得見他們動手,你瞧見麼?」原來她面對卓袁兩人,林玉龍卻是背向。林玉龍道:「瞧得見便又怎地?我聽那瞎子的鐵棒亂揮,一味呼呼風響,全不管事。」任飛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點得你動彈不得。」林玉龍道:「那你呢?你倒動給我瞧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兇,苦於身子轉動不得,否則早又相互拳腳交加。任飛燕氣忿不過,一口唾沫向丈夫吐了過去。林玉龍無法閃避,眼睜睜的任那唾沫飛過來黏在自己鼻樑正中,當即波的一聲,也吐了一口唾沫過去。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滿頭滿臉都是唾沫。

  蕭中慧見他夫妻身在危難之中,兀自不停吵鬧,又好氣,又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時,不由得芳心暗驚,但見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敵手,心道:「但願他這是裝腔作勢,故意戲弄老瞎子,其實並非真敗!」

  可是事與願違,卓天雄的武功,其實比袁冠南高出頗多。初時卓天雄見他以毛筆與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無恐,定有驚人藝業,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強攻,待得試了幾招,見他身法雖快,終究不免稚嫩,而毛筆的招數之中更無異狀,當下鐵棒橫掃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數來。袁冠南沒料到竟會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手中又沒武器,立時左支右絀,迭遇險著,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這假瞎子瞧得小了,那知他竟是這等的硬手?」眼見鐵棒斜斜砸來,忙縮肩閃避。卓天雄叫聲:「躺下!」鐵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蕭中慧心中砰的一跳,叫道:「啊喲!」

  袁冠南強自支撐,腳步略一踉蹌,退出三步,卻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兇險萬狀,腿上既已受傷,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爺有好生之德,不願用這『腐骨穿心膏』。你既無禮,說不得,只好叫你嘗嘗滋味。」說著將毛筆在墨盒中蘸得飽飽的,提筆往卓天雄臉上抹去。卓天雄聽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驚,叫道:「且住!五毒聖姑是你何人?」

  原來五毒聖姑是貴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頭,武林中聞名喪膽,她所使的毒藥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為馳名,據說只要肌膚略沾半分,十二個時辰爛肉見骨,廿四個時辰毒血攻心,天下無藥可救。袁冠南數年前曾聽人說過,當時也不在意,這時被卓天雄逼得無法,信口胡吹,見他一聽之下,立時臉色大變,心下暗喜,說道:「五毒聖姑是我姑母,你問她怎的?」卓天雄將信將疑,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來難為你,快給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難道就此了局?」說著走上兩步。卓天雄望著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見蛇蝎,心想:「毛筆墨盒原本不能用作兵器,他如此和我相鬥,其中定有古怪。」見他向前,不自禁的退了兩步。他那知袁冠南倜儻自喜,仗著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勝,手拿筆墨,只不過意示閒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人物,心中其實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幾十遍的在自罵該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兩步,說道:「我姑母武功不怎樣,也不過會配製一些兒毒藥,你又何必嚇成這樣?」見卓天雄遲遲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轉身,向左一閃,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筆,便往他雙眼抹去。周威信大駭,舉臂來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將鴛鴦刀搶過。卓天雄大吃一驚,心想皇上命我來迎接寶刀進京,如給這小子奪去,那是多大罪名?縱然冒犯五毒聖姑,可也說不得了,當下飛身來搶,右掌斜劈袁冠南肩頭,左手五指成爪,往鴛鴦雙刀抓落。

  袁冠南早防到這一著,自知硬搶硬奪,必敗無疑,提起毛筆,對準他左手一抹,跟著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覺手背上一涼,一驚之下,見手背上已給濃濃的抹了一大條墨痕,從前聽人家說五毒聖姑如何害人慘死的話,霎時間在腦中閃過,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雖已碰到雙刀的刀鞘,竟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聲,飛奔出林。周威信見師伯尚且如此,那裏還趕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面衝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慚愧!」生怕卓天雄察覺真相,重行追來,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鴛鴦雙刀,轉身便行。林玉龍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給我們解開穴道?」袁冠南道:「過了六個時辰,穴道自解。」蕭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個時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別心急,死不了!」蕭中慧嗔道:「好,壞書生!下次你別撞在我手裏。」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擊自己之時,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顯然也是為了鴛鴦刀而來,若給他們解開穴道,只怕又起枝節,微一沉吟,從地下撿起兩塊小石子,右手揮動,兩塊石子飛出,分擊林任夫婦的穴道,雖然相隔數丈,認穴之準,仍是不爽分毫,兩人受封的穴道立時便解開了。

  林任夫婦各自積著滿腔怒火,穴道一解,提著半截單刀,立時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擲出,正是蕭中慧腰間的「京門穴」。蕭中慧「啊」的一聲,從馬上倒摔下來,橫臥在地,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了。袁冠南吃了一驚,自忖這枚石子並未打錯穴道,如何竟會傷了她?忙走近身去,彎腰看時,只見她臉色有異,似乎呼吸也沒有了。袁冠南這一下更是心驚,問道:「姑娘,你怎麼啦?」伸手去探她鼻息。蕭中慧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躍起,從他手中搶過了短刃的鴦刀,偷襲得手,不敢再轉長刀的念頭,格格一笑,轉身便逃。

  林玉龍叫道:「啊,鴛鴦刀!」任飛燕從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兩人向蕭中慧追去。袁冠南罵道:「好丫頭,恩將仇報!」提氣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傷勢大是不輕,一蹺一拐,輕功只賸下五成,眼見蕭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馳而去,竟追趕不上,但想鴛鴦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鴛鴦,腿上雖痛,仍是窮追不捨。

  奔出二十餘里,地勢越來越荒涼,他奔上一個高岡,四下張望,見西北方四五里外,樹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黃牆,似是一座小廟,心想這三人別處無可藏身,多半在這廟中,於是折了一根樹幹當作枴杖,撐持著奔去。

  走進廟來,只見匾額上寫著「紫竹庵」三字,原來是座尼庵。袁冠南走進庵去,見大殿上站著一個老尼姑,衣履潔淨,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說著:「師太請了,可有一位藍衫姑娘,來到寶庵隨喜麼?」那老尼道:「小庵地處荒僻,並無施主到來。」袁冠南不信,道:「師太不必隱瞞……」話未說完,忽聽得門外篤、篤、篤連響,傳來鐵棒擊地之聲,正是卓天雄到了。

  袁冠南大吃一驚,忙道:「師太,請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來,千萬別說我在此處。」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後院直竄進去,只見東廂有座小佛堂,推門進去,見供著一座白衣觀音的神像。這時不暇思索,縱身上了佛堂,揭開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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